一顿饭吃得沉默。只有电视机冒着声音,没热乎气。周琴给老太太喂饭,老太太乖得像个孩子,众人无不服膺,真乃一物降一物。吃完饭,红艳和倪俊坐了没几分钟就要告辞,他们得去看倪俊丈母娘,晚上一起过年。二琥不满,喊倪俊:“给奶奶磕个头!”这是倪家的老传统,年三十,孙子辈给老祖宗磕头,老祖宗给压岁钱,今年,磕头照旧,压岁钱却没有了。起身过后,伟贞笑说:“等明年,就该重孙子辈磕了。”
又过了一会儿,伟贞带着老保姆也告辞。她对伟强说:“二哥,下个月妈还照常送我那儿,我情况还行,就坚持。”伟强说实在不行还是他照顾。周琴接过话:“伟贞,妈还是我照顾吧,我跟妈投缘。”这一口一个妈,众人听了都愣,周琴真不把自己当外人。
二琥赶着出去打麻将,也要走,伟民没好气:“年三十就赶着投胎!”二琥怪笑,对伟强抱怨:“老二,听到了吧,这就是你大哥,大年下都不知道留点口德。”伟强为二琥说句公道话:“大哥,一年下来,大嫂辛苦,摸几盘也应该。”二琥得人支持,也摇摇摆摆走了。老婆一走,家里就剩周琴、伟强、斯楠和老太太,伟民坐着无趣,便也告辞,回家睡觉。
屋子里静悄悄的,倪斯楠斜挎着包,从卧室走出,穿过客厅,往外走。伟强拿出父亲的尊严:“慌着去哪儿?给奶奶磕头了吗?”倪斯楠折回头,跪下,在老太太脚跟前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一抬脸,示威似的:“行了吧?”周琴连忙摸出个红包:“来来来,奶奶让给的。”斯楠不要,两个人险些扭打起来。伟强又喝:“给就拿着,别小头猫似的!”斯楠只好揣兜里,说了声去他妈那儿,匆匆出门。
这个春节,倪斯楠感觉特别孤独,考研结束了,这场他人生中遭遇的最痛苦的马拉松,他坚持到了最后,无论结果如何,他都不会重来。压力猛然释放,他感到茫然、虚无,什么学术,什么科研,去他的,他现在认定了读完硕士就参加工作。他的人生志愿,在大学毕业这一年发生突转。奶奶认不出他,爸爸妈妈离了婚,有了各自的情感,斯楠觉得自己像是一夜之间失去了三个亲人。天地茫茫,他流离失所。楼宇前停了一辆银色奔驰,车里下来个男人,一转脸,斯楠一眼就看出那是他的仇人严宁。他来做什么?严宁朝春梅家所在单元走,斯楠一下全明白了。他恨不得立刻冲上去,把这个可恶的男人暴打一顿,可刚跑了两步,他又感觉这样做毫无意义。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他何必过个年跟父母都闹得不痛快。他打开包翻了翻,钱包在,身份证在。他拉上包,背好,掉转方向,朝小区外走去。
跟妈妈在一起,刘红艳才觉得像过年,到了自己家,她立刻甩掉刚才在二叔家的拘束,四仰八叉,想怎么就怎么。讨厌的叔已经过世,婆家已经屈服,她一个人拥有妈妈,照顾妈妈,这房子就是她和妈妈的小天堂。何况妈妈早都准备好了各式菜品,桌子上琳琅满目,有肥有瘦有鱼有肉,红艳怀了孩子后,胃口更好,筷子下个不停。她忍不住向倪俊炫耀:“瞧瞧,这才叫菜。”倪俊嘿嘿笑,挑着捡着吃,红艳夹了一大块咸肥肉,吃得满足。又给老妈夹了一块。庆芬说不吃,太油。红艳才想起来老妈血脂高。她跟着叮嘱道:“妈,过完年,一定得去体检,保险买起来。”庆芬半低着头,说我不去医院。红艳有点发急:“买保险就得体检,不然不给买。”庆芬不作声。红艳继续做工作:“这是为咱们未来的日子兜底,没有保险,万一得个大病,那还不倾家荡产,得卖房。”庆芬色变,她最怕听到卖房二字。红艳又说:“你看我婆婆,早早给自己打算好,不给倪俊添麻烦。”气氛有点尴尬。倪俊调和:“艳儿,过年不谈这个,过完年再说。”红艳看着老妈,不说了。
是,现在是她人生中的小高峰,两套房子,工作稳定,又有了孩子,可危机也恰在其中,她月月钱卡得很紧,房贷、生活费等,将来有了孩子,又是一笔大开支,这样的生活,不允许任何一个环节出问题,一旦有了缝隙,很可能导致溃堤。比如,得大病就是刘红艳一直以来的忧虑。单位体检,好几个同事得癌。压力太大,心情抑郁,年轻人都不能保证活到什么时候,更何况老年人。父母辈到了这个年纪,儿女们必须早做打算。单位的胡大姐,她始终强调一点,不敢把钱都给儿子,怕将来自己生病没钱。其实某种意义上,倪俊父母的吝啬,也是源于对未来的恐惧。她觉得买医疗保险是当务之急。
吃完饭,刘红艳还念叨着,她跟着了魔似的,不住地说着对人的健康状况的担忧,空气糟糕啦,水污染啦,猪肉有瘦肉精啦,蔬菜打了农药啦,食品的添加剂啦,人的精神压力大啦!庆芬听着难受,干脆说一句:“要不我回老家算了,弄块地,自种自吃,最安全。”红艳看出老妈有点生气,这才往回找补:“妈,你又曲解我意思。”倪俊手机响,是条短信。倪俊一看,是堂弟倪斯楠发来的,说他要出去玩几天。红艳得知有点奇怪:“玩就玩,跟你说干吗,想让你赞助他点钱?老子娘那么有钱,还找你这个穷堂哥?”倪俊不想谈这话题,岔开问红艳,过年快递停运,买的那二手家具什么时候到。刘红艳说,走的是特别快运,年节不休,很快他们就能用上古典家具。
倪斯楠的事到这天晚上全面爆发。春梅联系不上儿子,打电话找倪伟强要人。“儿子呢?”春梅凶巴巴的,只要跟儿子有关,她立刻变成女战士。
“不是去你那儿了吗?”伟强反问。
天寒地冻,这对前度夫妻因为儿子在小区乒乓球室碰面。春梅一见到伟强就劈头盖脸:“你跟儿子说什么了?!”伟强掩盖:“没什么呀,从家出去的时候好好的,是不是你说什么了?”春梅吼:“我没见到人!”伟强不出声。张春梅指着他:“我跟你说倪伟强,儿子要出什么事,我跟你没完!”张春梅拿着手机,四处打电话。只要跟斯楠有关,他的同学、老师、朋友,全都打一遍。怎奈根本没有斯楠的动向。伟强急得单手叉腰,给大哥打,给三妹打,最后打给倪俊,接到一条有效线索。斯楠给倪俊发消息,说他出去玩几天。张春梅头疼,据此分析,斯楠失踪,是一场预谋,他故意不想跟他们联系。这算离家出走,还不是失踪,不能确定斯楠是否受到伤害,无法报警,报了也没用。春梅无计可施,急得骂伟强:“跟你一个德行!玩失踪!”伟强委屈:“别扯我,想想看怎么找人。”春梅的脑子快速搜索着,她突然想起了河北邯郸那个女孩。网名叫半字浅眉。她还跟她通过电话。张春梅拼命地翻找手机通话记录,终于找到一年前交锋的号码。拨打过去,通了,春梅给伟强打了个手势,让他别出声。春梅不说话,那边也不说话。过了一会儿,张春梅听到对面窃窃私语,跟着,电话断了。
“我得去河北邯郸一趟。”
“去干吗?”
“找儿子。”
“那小子在那儿?”伟强不可思议状。
“河北邯郸,大名县。”张春梅说,“去不去?”
“稍等,我把妈安顿一下。”伟强慌手慌脚。
张春梅一边开车,一边打电话给严宁,请他调查一下某电话号码机主的基本情况——严宁在相关系统有熟人。虽然这样做不道德,可春梅觉得,儿子斯楠一定在那儿。她翻到斯楠收的一个快递,快递单上写的是邯郸某处,寄来的物件是一个手工绳串。
斯楠跟那个什么“半字浅眉”,根本就没断!到了加油站,张春梅才空出时间细查大名县的情况。这地方,在邯郸都算个穷县,更别说在河北、在全国。她就不明白,他这么一个出身良好的中产家庭培养出来的男孩子,怎么就对大名县的一个什么学影视文学的女孩念念不忘。伟强来电话,他也开车往这边赶。严宁迅速查出了机主的基本情况,是廊坊的,机主名叫萧淑淑。这就对了,萧淑淑。就是她。张春梅锁定地址,全力出击。
一幢破旧的红砖楼前,车停了。张春梅下了车,迅速上楼。在楼道里遇到老妇人,春梅问:“萧淑淑家住这吗?”老妇人指了指楼上,反问:“你是她什么人?”春梅谎称朋友。老妇人又说:“这孩子可怜,妈刚去世,没钱治。”春梅多嘴问一句:“她爸呢?”老妇人说十年前就去世了。张春梅感到胸闷,这样一个女孩,是不幸,但不应该来招惹他们家斯楠。春梅站在403门口,深呼吸,敲门。没人应声。过了一会儿,才有个女孩问:“谁啊?”春梅故意捏着嗓子,说是快递。门很旧,没装猫眼。女孩开了门,见门口站着个陌生女人,愣住了。春梅打量这女孩,个子不高,小巧玲珑,邻家女孩的一张圆脸,头发披散着,穿着棉睡衣。女孩又问了一遍找谁。
“你是萧淑淑吗?”
“她不在。”女孩反应过来,迅速关门。张春梅手脚更快,身子直塞进去,填满门缝。再用手一推,女孩打了个踉跄。张春梅直冲进去,大喊:“倪斯楠!”女孩吓得连忙往屋里钻。春梅跟上,进门,却看见她的宝贝儿子、优秀学生倪斯楠窝在被窝里,只露个头。一时静默。对峙。彼此都呆了两秒。跟着,春梅就抡起手中的皮包,朝斯楠劈头盖脸打过去!她恨他!她恨他怎么跟他老子一样不争气!萧淑淑来护,春梅就连她一起打!终于,倪斯楠受不住,大叫一声,用胳膊挡着反抗,被子被掀开,春梅被推倒在地上,她看着赤身裸体的儿子,跟着放声大哭起来。
这是倪斯楠有生以来最严重的一次叛逆事件。最关键是,他还不知悔改。小宾馆里,春梅和伟强站着,居高临下,斯楠坐着,他们逼他表态,跟女孩分手。此时此刻,作为父母,他们必须联合起来。春梅已经从那种歇斯底里的状态中抽离出来,开始讲道理:“爸爸妈妈不是封建家长,不反对你谈朋友,你也到了谈朋友的年纪,可是你应该找一个适合你的女孩子,而不是胡乱从网上找一个随随便便的女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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