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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部分(第1页)

——尽削天下之兵以求无兵,尽愚天下之民以求无乱。从此天下俱废——以此换来的太平,真能长久吗?又是真的太平吗?

他望向阵中,只见阵中大石星罗棋布,神奇鬼博。骆寒正站在其间,却身形削挺——这少年平时看来疲惫,但每遇困境,反现锋芒。大石坡气象万千,却似也淹没不了他的气势。他在沉思,但肩上臂上、剑上眉上,俱有一股这巨石阵图也困不住的奇气别才!

他这一站就是数刻。天上启明星起,已过了半个时辰,骆寒忽叫道:“赵无极,我明白了,我要破你阵法于卯时初刻——晨光熹微之前!”

卯时初刻!远处忽传来隐隐鸡啼。赵无极忽又动了起来,他要赶在寅时已尽,阳气初吐之前立刻变阵。只见他步履匆忙,于石阵间盘旋疾走。转眼之间,他已又挪动了十几块大石。然后抬头看看天色,似颇为急迫,又加快了手脚。耿苍怀见他这次的变化,更是精微。适才,赵无极坐于大石上,静默无语,苦苦筹算,看来这次他也是呕血而谋。耿苍怀决定要助那骆寒一臂之力,瞄住赵无极所挪的最外缘的三抉石头,悄悄掩去。他手脚极轻,加上赵无极再未料到阵中还会有别人在,全无发觉,自顾自忙他的。悄无声息中,耿苍怀已将其中两块偷偷挪动了半尺。

耿苍怀也不知自己挪得对不对,这半尺之挪对骆寒有害还是有助,倒是担心自己无意中触发了这阵中更厉害的杀手。只见阵中黑影幢幢,似是没什么变化。此时本是黎明前最黑暗的一刻,他想起骆寒刚才的话,要破此阵于卯时初刻,不知怎么,手心里都微微觉得出汗。

赵无极手底也已忙完,退回那块大石头上,沉默不语。

三人所等都是同一刻,这一刻对三人来讲意义大是不同。骆寒是志在必得,耿苍怀是坚决援手,赵无极却是感到疲累:想这阵法在夜中的变化有些自己似是还没想明白,只要抗过了这一刻,也许明天白天,就可以过一天消停日子了。

——想来这三人也没想到会有一天在同一处山谷里共望黎明。

天忽然猛地黑了一黑,然后,微光一露,浸出天际。只听骆寒一声长啸,声惊数里。一谷内外,夜鸟纷飞,在天上杂鸣不已。然后,一道剑光就随着那微微的晨光涨起,如水银浸地,奇花初胎,绵绵然、泊泊然,颇非骆寒以前的剑意。其势虽慢,却无可阻挡地向阵外渗去。赵无极也一声大叫,抓起齐眉棍,飞跃而起,棍影如织,从天罩下。

耿苍怀无暇细看他们,沉腰运力,直向第三块极大石头上靠去。那石头颇重,却也应声被他击开三尺有余。他犹嫌不够,将后背靠在一块几近万斤的大石上,运尽平生气力,猛地一靠。

好耿苍怀,连那万斤大石也被他靠得晃了一晃!然后他就见阵中似乎瞬息一变,石头还是那些石头,不知是不是因为天光的原因,看着却明朗多了。但那块大石太重,马上重新还原。耿苍怀都险些有脱力之感:眼前一黑,却觉得阵中局势又是一暗。看来、这阵不是说毁就毁得了的!

这时他听到传来骆寒一声笑。他的剑芒与赵无极的齐眉棍传来一片交击之声,“叮叮叮叮”。赵无极一接之下,才惊觉骆寒出手抢的就是天光乍现那一线之机,那一刻,这阵中似有些破绽。他全力封挡,无奈觉得阵势在他封挡中却晃了一晃,只那一瞬,骆寒连人带剑已随天光逸出阵外。

赵无极愣了一愣,见骆寒已跃至一块大石上猛吸了一口气,猛虎出柙,初脱桎梏,其爪牙之锋锐可想而知。赵无极头皮一炸,可不想在这时跟他硬碰上。愣了愣,大笑一声,却向阵心逃去。骆寒恼他三日之困,这时正要以牙还牙,见他举动,不由一愕。这大石阵太过繁复,他也不敢轻易追入。那赵无极已笑道:“骆小朋友,你的剑术悟性,实在远超小老儿此前所逆料——原来我以为能凭此阵困你最少七日,到时,放不放你还看我的兴趣了。你也不过是能给袁老大找找麻烦而已。如今看来,哈哈、哈哈,你只怕当是当世少有的能和袁老大有对搏之力的人。嘿嘿,我与堂兄此前也曾数次冒险,试图诱袁老大入此阵中,谁知他全不上当。如今看来,他没来,不知是他的造化还是我们的造化。我只拖住你三天,但这三天,只怕也足够了。骆小哥儿,咱们回头还会见面。”

说着,他冲耿苍怀藏身处恨恨瞪了一眼:“那块石后却是哪位高人?嘿嘿,以这份功力,现下江南除了袁老大,大概只有耿苍怀一个了。如非得你之助,骆小朋友脱不脱得出此阵还是未定亡数。朋友之德,我赵氏兄弟记住了。”

说完,他更无多话,跃入水中,顺流而去。

耿苍怀见他游远后,才露出身形。骆寒正在收剑,他的剑无鞘,以一块布包裹,却是藏于衣袖中。他本就瘦,这三天粒米未进,一个小腹更是凹了进去。耿苍怀只见他弯腰在溪流中洗了一把脸。溪水冰凉,让他年青的肌肤绷得更紧。几天水米未进,他淡褐色的肌肤显得有些苍白,但更见精神。耿苍怀一向觉得自己话算少的了,哪知骆寒却更孤僻。他洗完脸就倚在大石上歇了一歇,看来这一战,对他消耗也颇巨大。

他在那里等待天明,谷中草木渐渐清晰起来。这是个冬日,原上草,朝露曦,晨光里已带着一抹霜的色彩,清薄寒凉。然后那个少年似是休息完毕,站起身,吸了口气,跃入水中,返游向江畔。

耿苍怀跟着他,到那石隙将尽之外。骆寒就撮唇呼啸了一声。

石隙外,登时传来一声骆驼的欢鸣。一主一畜两鸣相应,山谷回响,极为欢跃,连耿苍怀听了都暗觉欢喜。

转眼间已见沙洲,那骆寒跳出去就与骆驼抱在了一起。虽然他低着头,见不到他表情,耿苍怀却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如此高兴。

耿苍怀还想和他说些什么,这时却似乎觉得说不出口了一般。袁老大、缇骑、毕结、白鹭洲、江南武林之乱……所有这一切,似乎都和这个少年不在同一个世界。他关心的不是这些,他虽劫镖、杀人,但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似乎都另有一个他自己的世界。就是偶然从别人的世界走过,也一副滴水不进的样子,但也让人疑问——那他为什么来?

耿苍怀默默地想着,不知道该怎么走进他那个世界去。

耿苍怀也没想到,自己会在大石坡外陪这少年整整呆了三天。他虽游侠江湖,风餐露宿,但也很少住在野外。看那骆寒,却似在野外住惯了一般。骆寒这三天,寡言少语,除了偶尔给那头骆驼刷刷毛外,就是睡觉。其实他连觉也睡得不多,大部份时间都是潜入大石坡,独自静坐、看那乱石阵。

耿苍怀也好奇这骆寒行径,便也随他一齐去看。只见骆寒就坐在赵无极那日坐过的大石头上,支颐冥想,一坐就是一整天。他也真耐饿,一天不吃东西是常事,耿苍怀都觉陪他不起。

耿苍怀头一次见到这大石坡是在暗夜,如今白天观来却又不同。这接连几天下来,都是难得的好天晴日。冬日融融,霜天凛冽,那大石披也就更显出气势雄壮。其一草一木,一沙一石,更俱有洋洋大观之意。骆寒坐在那颗大石上显得人好小。

——天地生人,但人能重返自己所出自的天地面前、近观天地的时间,随着年龄的增大却往往越来越少。这些年来,耿苍怀奔走风尘,也少有这独面自然之趣了。耿苍怀看着那个少年,不知怎么就有一种感动:这骆寒无权无名,胸中也无权名,久处塞外,甘于寂寞。观他神色,却每能于万寂无人之处,独返天地之初,穷一己之智,独参造化。就凭着那柄剑、那只手,面对着天地洪炉,造化神工,而求自我之所在。小小年纪,真是难得。

真的,天地生人,但生人为何?——人生为何?人死为何?——得也奚若?失也奚若?——这些都是耿苍怀年轻时荫动于心里的人生大问题。但社会太大了,耿苍怀自己所治之学、武学,也实在太浩瀚了。浩如烟海,一入其中,即刻沉湎。好多本初性的大问题,都退让于身边一些小问题。这场人生让人无须远虑,只须近忧。

近忧是苦的,但远虑——空空茫茫,无际无涯。宇宙是什么?人是什么?时间是什么?我之所在是什么?所有这些,如洪荒怪兽,令人惊怖。一时,耿苍怀不无悲苦地想起自己和这个世界。

这个世界很好,他应该不怨。无论如何,人都是要在这个社会中生存的,是它给你生存的意义。——廉者取名;贪者取钱;细弱小民恋于斗室之温存;雄才大略者欲搏天下之威权。富夸邻儿;色诱万乘——俱欲趁一时之心。下三尺小河儿摸些虾儿,于百尺高楼淫一妇人,也能算平生之愿。入世取利;避世称贤;践踏万人而得尊荣。谁荣谁辱?独恋虫蚁而号奇僻,为失为得?至于老叟抱瓮、米颠拜石……这世界总会给你一个生存的意义的,只要你——先承认它。

但那骆寒似乎要都否定了它。他独逸于荒野塞外——有宋一朝,允称教化,但他自居于化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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