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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部分(第1页)

究,但饮食依旧精致。只他那一碟花生米,一碟白鱼,一碟牛肉干,虽简简单单,却是专请名厨加意烘焙出来的。连器具也还是开封旧物,不脱皇家气派。如有人看见这么个老叟,衣着简陋,于此临江荒野处,所用器具却如此精致,只怕不免惊猜。

他还没开始吃,忽见骆寒站了起来。他一愕,以为骆寒要走——这可是跟丢不得的,忙也准备好跟着开船。却见骆寒所行不是去别处,而且冲自己小舟而来。赵无极心中一愕,正不知骆寒是何打算。骆寒已走上船头,坐了下来。只见他提起自斟壶,握住甲板上银杯,就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仰首喝了下去。润了润喉咙,然后伸著夹菜。只见他一样样尝来,似颇喜那碟白鱼,连连动筷,也自己给自己频频斟酒,闲散自适,好象在自己家里一般。最后他吃了赵无极一个风干馒头,赵无极以为他有话要说了。等了半晌,却见他饮食已毕,拍拍身站起,一句话没说就上了岸。直到他走到树下闭目歇着了,赵无极才从错愕中醒过神来。看了杯盘狼藉的甲板一眼,不由好笑:嘿,你倒会取巧,我弄了半天,倒全成了为你忙活的了。

他出身帝王之家,后来又流落江湖,什么人没见过,却还从没见过这么一号人物。那骆寒在树下闭目养神,赵无极却不由把他盯了半天。

以后七、八日,都是骆寒一停驼,赵无极也就停舟。方方准备好吃的,他骆老兄就来了。还是不说话,捡满意的吃了就走。一开始赵无极还觉得愕然,其后觉得可笑,再下来不由就有点不平——自己这么操舟相随,竟不是跟踪,而是成了他一个不需花一文钱一路上却予取予求、做饭打杂的仆役了。所以那日早饭备好,赵无极就故意不泊江边,却停在江心离岸有五六丈远,捅开小泥炉,燃起松柴,炊烟升起,加意做起一道江水小白鱼来。心里想:这次看你怎么办?

没想他才才饭熟,骆寒已走至江边,赵无极心中暗笑:“这次你总该饿上一顿了吧?”没想那骆寒向江心望了一望,又抬头看了看,忽然一跃而起,盘旋直上,直抓向江边一棵老榆树。那老树极高,骆寒身法漂亮,如御气薄风、抟扶摇而上,这一跃跃起竟足有两丈有奇。才够到一根树枝的枝尖,他就伸手抓住那树枝。那本是根中等粗细的枝杈,骆寒用力一沉,那树枝登时被压得弯成了个半圆。然后骆寒一松劲,树枝登时向上反弹,骆寒人也就如弹弓上的弹子,随树枝弹出,滴溜溜直向船上扑来。

这时已近正午,江面上微熏初起,他展开双臂,竟似可顺气流滑翔一般,转瞬而至,斜斜落进船舱,赵无极不由叫了一声‘好’——这骆寒的轻功果然自成一家:翔如紫燕,跃似苍猿。赵无极知那榆树木质并不柔韧,骆寒竟可用手一搭就把它压成半弯,却又不断,以借那一弹之力。这一手用的就非只轻功,而是一手不俗的内力了;其后他在空中御气盘旋,其气息的掌握,更需机巧。赵无极虽见闻广博,却也不明所以。但那骆寒挥洒自如,于一跃间已显露出三种极高深的武学关窍,赵无极不由看得其乐洋洋,眼界大开。回过神来时,只见骆寒已坐在船头添了一碗汤,慢慢吃了开来。吃罢,又坐在船首停了会儿食,才抓起船上一只竹筒,向岸边一掷,那竹筒贴水而飞。骆寒身形一拔,一跃而起,单足点在那竹筒上,一筒飞渡,转瞬登岸,只留下那两尺余长的竹筒颤巍巍地插在了岸边。

以后这一老一少时常就如顽童般相互斗法。一开始还互相陌生,日子久些也就熟了。虽不说话,却好一日,坏一日,每天都有些新鲜。——好的时候,赵无极就把船摇至岸边,加意做饭。他手艺不错,是尝过美食的。这时加意做来,每每能够别出心裁。这一带又为鱼米之乡,江中之鱼,岸上之菜,一样比一样新鲜。到不高兴时,赵无极就把船停在江心,更加用心做饭,好让那野蔬江鱼,香飘十里,眼气骆寒。那骆寒倒成了惟一的食客,他吃时虽不说话,但眼神之中自有反映,好不好吃都看得出来。只要他眼神一亮,觉得滋味鲜美,赵无极就不由心中大乐;但若他不动声色,味同嚼蜡,赵无极就似受了极大侮辱一般,心中万般难受。下一顿做菜一定要做好,以挽回这个面子来。

有时,那赵无极把船停在江心,却也是越停越远。但每次也只远出半丈,不更多也不更少。他知骆寒轻功卓绝,是有意考校他的极限。让他吃惊的是,骆寒一扑,竟可扑至四五丈远,加上借力蓄势,转换身形,以树枝竹林加劲,更可扑出七丈之远!这一手轻功,据赵无极所知,江湖之中,除了龙虎山上第九鬼“魅影”孙风外,只怕无人能比。赵无极嗜武成性,偏碰着骆寒这么个耐考之人,自觉有趣。那日,他试出七丈距离只怕已是骆寒的极限,故意还要把船挪远一点,却不再是半丈,而只挪了三尺。他在船头洋洋自得,骆寒看到,微微一笑,却象并不为难。他还是借树枝之力,一跃扑出,不过才过七丈身子果然就已下沉——但他本弓着腰,这时腰一挺,整个人在空中位置虽没动,但他的手又往前窜了一尺多一点。就凭这一窜,他的手指已搭上船弦,身子却也要平平的拍在水上。好骆寒!两指用力,人已荡了起来!只见他团身而起,在空中一连旋了三个圈,才落向船舷内。赵无极也是看得眼花缭乱。因骆寒这一翻已尽全力,气息未免不调,落下之势颇重,船小不稳,被他这一震,虽不至翻,但只怕炉上的汤要泼了。赵无极可舍不得,就伸手向骆寒腋下一托,两人相视一笑,把早起时为一只沙鸥闹的意见全都笑散。

第二天,赵无极又把船移远数尺,要看他怎么办。哪知饭熟时骆寒看也不看,却拍了拍那头骆驼的头,贴在它耳边耳语了几句,那骆驼便站起,趟入水中,冉冉泅来。

却见那骆驼到了船首,叨起两个馒头,往回就游。赵无极愕住,惊愕中,那骆驼已上了岸。骆寒从它口里接过馒头,也不嫌脏,张嘴就吃了一口——赵无极不由骇笑:一笑这少年真的是与这骆驼同食共寝,二笑那骆驼竟象真的听得懂人言。等了一会儿,骆寒似觉没滋没味的,剥了块树皮,且指甲在上面划了几划,交给那骆驼嘴啣住了,依旧泅水叼了过来。

赵无极接过树皮,见上面只草草地划了两个字:“菜来”!不由失笑。反正那骆驼的背宽而且厚,赵无极就取了两碟菜放在它背上,由它载着回岸。

如此逍遥,将近十日。十日之后,两人到了马鞍山前。

这块地名叫采石矶。两人到时,已是晚上,余霞如锦,映江成灿。赵无极渔樵十载,也少见这般美景,真是“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看着这般景致,让人觉得,终老此乡也是心甘的。他饭熟时,骆寒依旧上船来。两人静坐开饭。

这十余日下来,赵无极虽未忘彼此身份,却已觉两人象是朋友了一般。他这一生少有朋友,但和骆寒在一起,他似已忘了自己的年纪,只觉得如鸥盟鹭友,两无嫌猜。

饭吃罢,骆寒却一时没动,并不回岸。赵无极也就不慌收拾。两人看着那晚霞,只见它摊绡铺锦,让整道江水似都被镀上了一层金边。

良久,骆寒忽道:“我要过江了。”

赵无极一愕,还没反应过来。

骆寒望着天际彩霞,那么艳,那么绚烂,但只等日头一沉,它就会马上属于昨天。

而明天呢,明天的晚上,谁知会是什么样的云彩?说不定会变成沉甸甸的阴霾。今天,也许是属于他们——他和一个老者的最后的晚霞。

萍踪际遇,偶然会心,人生交游,不过于此。

骆寒轻声道:“我是必须要过江的了。”

他声音中微露感慨。

赵无极听到这第二遍时,似才明白过来。他也看向彩霞,不说话。他一生际遇之奇,不计其数。但和这样一个少年坐在一艘舴艋般的小舟上渔樵共渡,吃了十余天的饭,其中风味,真宛如传说。但无奈所有传奇都是不长久的,那个少年桀骜不驯,而他自己,也是这现实社会中的人。在这个现实的社会中,不只有晚霞、江水、孤舟,还有一场场你无法抛却的争斗,有很多谋算,不可不为,无法抛开。

他知道骆寒的意思,他说要过江并不是要自己渡他过江,而是一早就猜到了自己跟踪的目的。他有那么一头识得水性的骆驼,渡江应该对他来说并不为难。想到这儿,赵无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叹气是一种心灵的停顿。赵无极那一口气叹得长长的,因为那一刻,人的心情是放松的,可以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问。——长到他希望可以永远不把那些功名利禄,世俗纷扰再度想起。

然后,他才开口道:“看来,我不得不拦你。咱们两人同舟共饭的缘份看来也尽了。”

他轻轻搬着手指头:“南渡之后,算起来,我老哥俩儿已退隐了一十有七年。我们不想隐退,二帝北狩,家国破碎,我都不知道这十七年我们怎么过来的。但袁老大、袁老大压得我们太紧,我们没有机会。我堂哥无量比起我来,还要热衷一些。但就算是我,也知道他心中那份痛苦。日日江风渔火,渔樵耕读,看似隐逸,其实,怎能息我胸中一点入世之心,叱咤之愿!在我们老哥俩儿心中,那一股忿火就从来没有熄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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