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几乎横侧过来,冲向人行道。小薛蹦跳闪避,躲到礼查饭店门廊下。另外两个也刚下车,迎面撞来的汽车把他们逼到墙边,司机愣在车门旁。
哥萨克人动作勇猛,跳下车,大步跨到那两个年轻人跟前,没去管小薛,那是自己人。哥萨克人平端盒子炮,用蹩脚的上海话尖叫:“通通勿许动!”
通通没有动——年轻人背靠墙壁,大睁双眼,手伸在衣服底下,来不及掏枪。
哥萨克人误判形势。他们下意识沿用自己的情形来臆想对方。没有想到,对方的司机手里也有枪。此刻,最危险的对手在他们身侧,在眼角视野外——
致命枪响。击中两个哥萨克保镖,子弹冲力把他们推倒在门廊台阶下。一颗位置偏高,瞬间击碎靠左边那个哥萨克人的太阳穴。另一颗子弹从下往上,穿透右侧哥萨克保镖的左肋(他当时左手正高高举着那支毛瑟枪)。子弹多半是直接打进他的心脏。他的头颅重重砸在台阶上,如同疯狂的画家抽搐般在画布上挥洒颜色(特蕾莎曾在一个从巴黎学过最新画法的白俄画家工作室里看到过这个),白色大理石表面迅速溅上大块血迹,遮盖住白底上芝麻粒状的灰黑色斑点。但这不是从枪口出冒出的,这是从那哥萨克勇士碎裂的眼角上迸出的血。
特蕾莎热血上涌。她刚刚把腿跨出车座,她刚想落地,刚想开口朝小薛叫喊。她向车内仰去。她的右手臂伸向放在车座上的手提包,她在香烟盒下摸到那只勃朗宁。她的上半身又开始向前折。她的脑袋撞到车门框上,但她一点都不觉得疼痛。她的右手向车外挥出,她扣动扳机——
子弹没有射出,扳机只压到一半。击锤只有受到足够压力,才会碰击撞针,击发底火。事实上,即便子弹射出也不会击中对方。她来不及瞄准,茫然挥动手臂。对方早就跳到人行道上,从福特车的右后侧向她开枪。子弹正中她的小腹部,她还坐在车座上,车门半开,子弹穿透重重丝绸,钻进她的身体。
失去知觉前,她看到小薛扑向那支手枪,死死抱住那条手臂。她看到先前背靠墙壁的那对年轻人冲向小薛,把他拽向另一辆汽车。她昏昏然,有一阵却突然清醒,一个念头跳出来。难道倒是小薛反过来救她一命?
⑴Seward Road,今之长治路。
⑵Astor Road,今之金山路。
四十七
民国二十年七月十三日上午十时三十五分
如果不是开车的朴季醒看到日本兵就来气,汽车会早几分钟停到礼查饭店门口(可谁让他是朝鲜人呢)。如果是那样,门口那场火并也许就不会发生。小薛不知道,那样的话,特蕾莎会不会被子弹击中。
如果不是早上,在驶入浦东渡口前又绕道烂泥渡,往那间比公路路面低五公尺左右的田间草棚里卸下几包东西,他们甚至可能会早到一两个小时。如果不是他满脑子想拒绝朴季醒送他,想找机会给萨尔礼少校打电话,可能还会更早。在昏迷之前,小薛曾这样想过,他还想到,他毕竟还没来得及把情况报告给少校。他被一件铁器砸到后脑勺上,一秒钟之前他判断那是手枪柄,一秒钟后他就失去知觉。
醒来之后,他发现自己躺在床上。他看见老顾坐在床边的方凳上,正朝他笑。
“醒啦?没想到你这样冲动——”
冲动?他睁大眼睛,可说不出口,他的脑袋一阵阵疼痛,像是有锤子在敲击太阳穴。
“今天上午冷小曼同志失踪。我们怀疑她已被害。你这个——嗯,梅叶夫人闯到你家,发现她住在你家里。小曼今天一大早让人送信,发出警告。我们的同志直到刚刚才看到那纸条。我们确信白俄女人到礼查饭店是想加害你。他们一下车就掏出枪来……”
他觉得脑子里一片昏乱,他无法理清头绪,他想分析这些词句,可他甚至连把话听清楚都很吃力。
“你放心——我们知道你对冷小曼同志的感情。我们的同志正在拼命寻找她。会找到她的。你好好休息一下。这里的同志都会帮你的,你想要什么就跟他们要。小秦你认识。”
他不懂特蕾莎为什么要杀掉冷小曼。他想不通她杀人的理由。虽然他亲眼看到她拔出枪来。可他不相信她真的会开枪。
顾福广匆匆离开房间。楼梯上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他肯定带走一大帮人。他环顾四周,是个带护壁板的房间。小秦把头伸出窗外,有人在楼下朝他喊叫,窗外一定是天井。他看看天空,猜想这是间东厢房。他听到隔壁正房的客堂间里有人在走动。
他想坐起身,但手臂上一点力气也没有。小秦回头看见,走过来扶起他,把他身后的枕头竖起来靠在床架上,让他背靠枕头坐在床上。他觉得口干舌燥,他要喝水。
喝完水,他又觉得疲惫不堪。他确实很累,昨晚他一宿没睡。他用力回想那间路边的草棚。他记得自己帮忙抬那几包东西,从公路边的碎石坡往下走——其实是往下滑,他想。那是一个田坑,草棚就在坑底下,路面比坑底高出五六公尺的样子,比茅草屋顶还高出一截。从公路往两边走十几米路,你就会看不见那屋顶。
太阳照在床前的木地板上。他觉得热,他掀掉盖在身上的外套,那是他自己的衣服。他在想特蕾莎,想她吃的那一枪,想那射向她腹部的子弹。他觉得自己肚子上也一阵刺痛。
可他还是想不明白特蕾莎为什么要杀冷小曼。这会他又在想冷小曼。难道一个女人的嫉妒心会那样重,会那样残酷么?可他又觉得老顾说的也许没错。这个白俄女人,她的手提包里时时刻刻藏着一只手枪。
可这是在上海啊,这是座几百万人在其中忙碌的城市啊,有谁会随随便便掏出枪来把人打死?对他来说,那些杀人放火都是租界报纸上的故事。尽管他亲眼看见过当街杀人——几年前这种事更多,可这些事从未在他身边发生过。发生在具体的、活生生的,与他有着密切关系的人身上过。他觉得那些事近乎舞台上的剧情,他看到过,为之紧张过,为之恐惧过,可转眼间就会抛在脑后。
他觉得自己好像已被人催眠。被特蕾莎和冷小曼催眠,被少校和马龙班长催眠,被顾福广催眠。他在做一个梦。在他这会做的梦里,拔枪杀人是常有的事,是一件随随便便就会发生的事。他毫不怀疑这是一种幻觉,他只是怀疑自己还有没有机会从梦中醒过来。他怀疑所有人都在发疯,他忽然想起少校的话,少校把此刻的上海比作一座随时就会爆发的火山。
但他又怀疑自己究竟想不想醒过来,这种与他从前的生活全然不同的状态,对人有种奇妙吸引力。就好像——他觉得这比方不准确,不是很恰当——不过他想,那种让他心里评评乱跳的感觉是差不多的,在让他产生一种忘却所有烦恼的麻痹感上是一样的,他觉得这像一局无休无止惊心动魄的赌局,像是人人都觉得自己手里有一副好牌。他再次认定,人家说的身体会分泌激素那回事,确实是有的。他又接连想出几个比方,就像人站在几十米高的大厦楼顶边缘朝下看啦(那种身体不由自主向前倾斜的错觉可能跟在空中漂浮的轻快感差不多),或者就像他穿越马路时,总喜欢让汽车紧贴着他的外套后襟疾驶而过,总是抓着那半秒钟的机会抢在前头窜过去那样。
他很想把这种近乎哲学的思考跟人说说,可他觉得老顾留下来的这两个人——这个小秦,和那个在连接厢房和客堂的门边不时走过的家伙,都没有资格跟他讨论这些。
小秦趴在窗口望着天井,太阳一定会把他的头发晒得滚烫的,小薛还在这么想着,突然就睡着。
他睁开眼睛,天色已近黄昏。小秦还趴在窗口朝外头望。他突然回过头,神色惊讶,他张嘴想叫喊,又忍回去。他拿下跨在椅子上的右腿,伸头朝客堂轻轻喊:“你知道是谁——”
他还没把话说完,人已在客堂外敲门。打开,一声惊呼。
厢房门口人头晃动,小薛认出其中一个。他认得这人,他跟在这个人身后盯梢过。当时这个人正和特蕾莎的那个陈买办一块吃饭,桌上还有朴季醒。他知道他姓林,冷小曼向他说过这个人,是她在组织里最信赖的一个人。
他听见有人说:“我去看着外面。”接着是一阵脚踩楼梯的咚咚声。
新来的人站在门口望着他。这会,他迎着窗外即将暗淡的光线。这会他站着不动。脸颊上有大块擦伤,下巴和脖子上有很多淤青。沿鼻梁是个长形的伤疤,结成的痂像是一种故意的伪装。可小薛还是凭侧面就一眼认出这人,他有一副受过长期训练的眼睛,他是摄影师。
“他是被我们的人救回来的,有人想要杀他。”小秦向林解释说:“你去哪里啦?这几天跑到哪里去啦?老顾说你被巡捕房抓去啦。说实话——我还担心你死掉呢。”小秦拽着他的手臂,拽着他的袖子,好像是他的一个小弟弟。
林突然沉默下来,半天没有说话。
“顾福广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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