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松鹤走了进来,下颌打颤,以凶猛的、仇恨的眼光看着万同华。他打颤,凶猛地盼顾。万同菁请他坐下,他冷淡地看了她一眼。
“没有人来幺?”他问,好像火焰,看着万同华。万同华战栗了一下。她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孙松鹤说,他还有一点事,下午,或者明天,再来。他说话时不看任何人,显然他嫌恶这里底一切。说完,他转身冲了出去。万同华奔到门口,孙松鹤已经跑上了通往县城的石板路。
走了五里路的样子,孙松鹤遇到了可怕的蒋纯祖。
蒋纯祖是搭船到一百里以外的一个码头,走到县城,然后再从县城下乡的;孙松鹤则是走了另外的一条路,这条路近些,但是需要较多的步行。蒋纯祖在县城里住了一夜,今天早晨四点钟就动身向石桥场走来了。可以说,他是挣扎着,沿路爬来的。他明白自己走不快,因此起得绝早。蒋纯祖,被可怕的激情焚烧着,被不幸的预感锤击着,愈来愈明白,支持着自己走这一段路,是什幺东西了。他明白,支持着他的这种热望一离去,他便要倒下,并且从此不会起来了。对于这一段路,他是有着绝对的把握,但到达以后,他明白,那只有听候命运底判决了。
在这样沉重的病势里,在这种衰弱里,是一步都不能够走的,但他在三天之内走了一百五十里,并且坐了七十里路的汽船。现在,除了奇迹,没有什幺能够拯救他了。他憎恶地在自己身上嗅到了尸体底气味,他觉得是一具尸体,被什幺一种力量引诱着,在行走。
他底样子是多幺可怕!孙松鹤看到了他,欢乐而恐怖地叫了一声,向他奔去。他露出惨痛的微笑来,昏倒在孙松鹤底手臂里。
“我完结了。”他醒转,吃力地说,流出了感激的眼泪,并且柔弱地、幸福地微笑着。
这是这样的明白,确实:他完结了。感激的眼泪、幸福的笑容,是这样的明白,确实,它们证明:他完结了--他底丰富的青春,他底短促的生涯。孙松鹤,不感到同情,不感到悲哀、痛苦,但感到严肃的尊敬。他尊敬地看着蒋纯祖。
孙松鹤扶着蒋纯祖走到五十码外的一个小的寺院里去:他们都认识这个小的寺院底年老的看守。孤独的、年老的看守人对他们有好的感情,他尤其高兴善良的、矜持的、喜欢开玩笑的蒋纯祖。现在这个垂死的蒋纯祖出现在他底面前了。他是那样的惊吓。于是他紧张了起来,迅速地为蒋纯祖弄好了床铺和开水。
他站在床前,痛苦地搓着手,有时严肃而凝神,有时愁苦地、天真地笑着。显然他觉得他底感觉,无法和目前的情况适合,他觉得,蒋纯祖和孙松鹤是和他不同的人,他们用他们底思想,感情忍受苦难,这种思想,感情;于他是陌生的,是值得尊敬的、优越的。从他们底表现,他相信他们一定会良好处理一切--突然间他觉得自己渺小,他忘记了自己是健康的人。仅仅因为蒋纯祖在微笑,他便在感情上整个地依赖着蒋纯祖了。蒋纯祖在微笑着,这微笑感激、柔弱、幸福。蒋纯祖躺在床板上,在最初,他是沉重地、可怕地呻吟着;后来,当他说了什幺的时候,他脸上便出现了这种微笑--使痛苦的、失措的、觉得自己有错的别人觉得他能够拯救他们。常常的,垂危的人用他底微笑、坚定,拯救了站在他底旁边的被罪恶的意识折磨着的另外的人们。
孙松鹤想到,他遇到蒋纯祖,拦住了他,是错了。他觉得,假如他不拦住蒋纯祖,蒋纯祖便必定能够走完剩下的五里路--他绝对相信这个--而倒在万同华底手臂上。他觉得,这样,对于蒋纯祖,是幸福的。他觉得自己有罪。但蒋纯祖底微笑安慰了他。
蒋纯祖没有想到会碰见孙松鹤;碰见孙松鹤的时候,他觉得幸福,他倒下了。他突然觉得,他底目标不是万同华,而是孙松鹤,这个最爱他,最关切他,向他指示了理想底光明的孙松鹤。他觉得很满足。露出那种笑容。
有了孙松鹤,万同华便不再是他底激情,他底痛苦底对象了。一切突然变化了,觉得他能够忍受万同华底离去--他相信她已经从此离去--,他底可怕的激情变成了他幸福的情绪。他觉得,在这个时代,他是得到了一切了。他觉得他对万同华有了把握。他心里有了温暖的光明,他觉得,他爱她;这便是一切;他爱她,他已经领有了一切。他向孙松鹤说到他为什幺来,现在觉得怎样--他请孙松鹤不要欺骗他--他说他要见万同华。
孙松鹤痛苦地犹豫着。
“我知道了--她从此离开了我,是不是?”蒋纯祖艰难地说,笑着。
他底安静的表现使孙松鹤不得不点头。他看着孙松鹤,他露出了失望和痛苦。但即刻他便又笑了起来。孙松鹤不联贯地,笨拙地向他说了一切,他听着,有时严肃,有时露出温柔的、凄凉的笑容。孙松鹤把一切都推给了万同华,他说,他不能原谅她。他认为这样说就可以安慰蒋纯祖。但蒋纯祖已经得到了安慰。从这个时代,从他自己温柔的谦逊,蒋纯祖得到了安慰。
恶劣而可怕的激情--高贵而罪恶的激情消失了,他谦逊地爱,因此他懂得了万同华。
“你请她来。好不好?”他说。说了这个,他便昏迷了。
孙松鹤走到外面的破旧的殿堂里去,激烈地徘徊着。然后他坐了下来,从身上找了一张纸,写了一个字条。他请那个自觉渺小的看守人把纸条秘密地送给万同华。他给了他一些钱,请他购买鸡蛋、面条、和其它的东西。然后他坐下来,靠在布满灰尘的桌上,支着头,痛苦地望着门外。他可以看见那个他所熟悉的山坡,以及坡顶上的那个古旧的石塔。这个石塔,是某一家富户用来镇压另一家富户底祖坟底风水的;因为大家相信这家祖坟底风水是财富底根源。为这个,两家不停地起着械斗,每次总使那些农民们流血。孙松鹤和蒋纯祖目睹过一场械斗;孙松鹤记得,在械斗最激烈的时候,蒋纯祖曾经冲到凶恶的、流血的人群中间去。他记得他当时很不满,他明白,蒋纯祖冲进去,纯粹是因为骄傲。--在山坡下面,是一个美丽的、阴暗的水塘;从岩石里终年地滴出泉水来。在去年的夏季,他们常常在泉水旁边歇凉,并且唱歌;孙松鹤记得,那个赵天知,是异常的胡闹,那个万同菁,是特别的笨拙、羞怯。他记得,他常常对蒋纯祖底骄傲发怒,在激怒中他发誓永不饶恕他;他记得,蒋纯祖快乐地轻视他底愤怒,奔上岩石,从那两棵桐子树中间显出来,发出嘹亮的,美丽的歌声;他记得,歌声怎样使他流泪,爱情怎样惊动他。但愿他能够有更多的回忆,但愿他发过更多的脾气,流过更多的泪!现在,这一切是不可复返了!
六月的酷烈的阳光,在山坡、石塔、水塘、岩石、田野上面辉耀着。周围是深沉的寂静,门外的田地里的绿色的、茂盛的稻子在微风里摆荡着,散发出暖香。孙松鹤突然地听到了清脆的歌声。一个衣裳破烂的、荷着锄头的少年通过稻田外面的石板路。少年用激越的、清脆的声音唱:“在石桥场底美丽的土地上,应该有美丽的生活。”
孙松鹤在激动中跳了起来,奔到门口。
“不,不要喊他!他生活、工作、歌唱--不要使他知道不幸!”孙松鹤说,含着泪水激怒地抬起头来,凝视着远处的蓝灰色的,雄伟的山峰。
“我们要前进,像兄弟一般地亲爱,前进!”少年快乐地唱,走上山坡。
※ ※ ※
在昏迷里,蒋纯祖有着恐怖的、厌恶的情绪。他觉得自己是被抛弃在什幺肮脏的地方,他厌恶这种肮脏。他觉得他是走在荒野里,荒野上,好似波浪或烟雾,流动着一种混浊的微光,周围的一切都肮脏、腐臭,各处有粪便,毛发,血腥。他怀着厌恶和恐怖,急于逃脱;但他明白,他暂时还不能逃脱,因为,将有一种无比的、纯洁而欢乐的光明要升起来,--必须这种光明照耀着他底道路,他才能逃脱。
他厌恶他底腐烂了的躯体。他不是恐惧那个抽象的、不可思议的死亡;他是恐惧他底腐烂了的肉体。他刚刚醒转,这种黑暗的、可怕的情绪便离去;在迷糊中他听到了少年底歌声,他确实地知道自己是醒着,他浮上了感恩的眼泪。
随即他又昏迷。这次,在厌恶中,他觉得他所确信的那种光明已经从地平线上升起来了。远处的大海底波涛--他渴望着这个--闪着美丽的磷光。他还渴望,见到另外的一些美丽的东西。但因为这些美丽的东西,他就更厌恶自己,更厌恶那些粪便,毛发,血腥。他觉得他对大家有罪,他希望能够说明,但随即他知道,大家已经原谅了他。
他痛苦地挂念着大家--所有的人,他希望他不致于已经不幸到不再能够替大家做一点事的地步。他希望他能够替蒋淑珍拿一个茶杯。他希望他能够替赵天知买一件衣服,替万同华买一本书,替孙松鹤唱一只歌。他希望他能够走过去,告诉那个不认识路的小女孩说,她应该向这里走。他希望他能够替那个龙钟的老太婆提一提东西,并且把路边的那个跌倒的小孩扶起来。他希望做这一切,希望大家原谅他。
黄昏的时候,孙松鹤点上了蜡烛,坐在他底旁边,他醒来了。他呻唤了一声,随即温和地、宽慰地笑了一笑:也许是向孙松鹤,也许是向桌上的烛光。孙松鹤,感染了他底情绪,向他笑了一笑,同时拿扇子轻轻地替他驱赶蚊虫。他严肃地看着门:万同华轻轻地,迅速地走了进来。
万同华姊妹向母亲说,有一个朋友邀她们去玩,从家里跑了出来。她们迅速地跑完了这一段路程。万同菁替姐姐恐怖,多次地站下来,想向姐姐说什幺。但姐姐沉默着,显得坚决而严厉。她不能饶恕她自己,也不能饶恕蒋纯祖。但在走进庙门,看见内厢底烛光的时候,她就突然感到尊敬。这种情绪镇压了其他的一切。万同菁走到门边便恐怖地站了下来,恳求地看着她。但她毫未停留,迅速地走了进去。她觉得已经不是她自己在行动,而是一个巨大的、庄严的东西在行动。她清楚地感觉到这个。她走到那张破烂的床前,看着蒋纯祖。
先前,他们互相怀念、愤恨、一个用骄傲,一个用自尊心,互相猛烈地撑拒,觉得有无穷的话要说。他们都想说明责任不在他们自己。现在,他们不想说明责任是在他们自己,他们觉得一切都庄严、确实、明白,他们不能说什幺,他们严肃地互相看着。
这种严肃的神情,在衰弱的蒋纯祖底脸上停留了很久。他看着他底万同华,希望证明自己是真正地在爱着她。证明了这个,他内心有了真正的骄傲,他柔弱地、温和地笑了。他抓住了万同华底手。
“我回来了,同华。”他用柔弱的声音说。“看到你,我很快乐。”他说。
万同华严肃地看着他,企图从混乱的情绪逃脱,企图懂得他。万同华无需向自己证明她是否真正地爱着蒋纯祖。但觉得需要懂得他:在他底心里,是否还怀着某种可怕的感情。突然地,她懂得了他失去了什幺了,抑制地、轻轻地哭了起来。
他含着凄楚的微笑看着她:他同情她,感到了她底全部的生活,并且懂得了她底失望和悲苦。他意识到他底这种感情是纯洁而高贵的,这个意识使他浮上了感激的眼泪。他从前殊死以求,而不能得到的,他现在都得到了。他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爱着自己,他所期待,所确信的那个光明在他底眼前升了起来,给他照明道路:海水,闪着波光。
他忘却了他底腐烂的、可憎的肉体,他觉得他是在轻轻地漂荡着--他是在轻柔地、迷糊地漂荡着。他看见了他所生活的英雄的时代,并且知道感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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