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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七章(第1页)

这是常有的情形:热情的时代过去,人们不爱任何人,没有一个真正的朋友,但熟识无数的人。蒋少祖觉得生活宽阔如海洋,因为他熟识那幺多的人,见到那幺繁复的生活。但在这些人里面他不爱任何人。他并不因此而觉得不安;他想现实就是如此。在功利主义的世界里,每一个人物带着特殊的情调在蒋少祖面前出现,蒋少祖深切地认为这是心灵底世界。人生里面的老手,用心灵底游戏,理性底狡诈伴随着严肃的思想;心灵底热情的门永恒紧闭了。

蒋少祖在这一段时间里生活得很紧张;但同时他朦胧地觉得他对一切都怀疑,他对人生已经厌倦。再无爱情和热烈的理想使心灵开放,蒋少祖觉得对人生已经厌倦。可以说,他是活在深刻的嫉恨里,嫉恨激刺着他底精力饱和的生命。到了某种年龄--不一定是实际的年龄--的中国人觉得自己对一切都不满,终于忽然发现自己对一切都满意,如有不满,就是不满人间还有不满自己底满意者在。于是开始成了大的或小的产业底主人,表扬功绩,嘲笑青春,穿着安适的衣服生活下去了。他们所常得安适的衣服,是他们底祖先觉得安适,或觉得不安,终于还是觉得安适的那一种。

蒋少祖尖锐地看到社会内部底各种问题,但这些问题所给他的感觉,已不是年轻时代的苦闷和苦恼,而是那种优美的自我感激,这种自我感激以嫉恨为养料。他开始觉得问题是简单的,但事务是复杂的--人们把一切弄得如此的复杂;人们花言巧语,虚伪地浪漫,迷惑青年。最后是,他已经逐渐地感到厌倦了。

他高兴他底思想是明确的。他现在所想的,都是他往昔已经想过的;往昔不曾解决的,现在解决了。他不明白,何以这样简单的道理,他往昔不能知道。

蒋少祖和一家报纸有密切的来往。这家报纸是他以前在上海认识的几个朋友建立的。蒋少祖在上面发表文章,说,目前的一切问题底根本,是智识分子底堕落。士大夫风气不振,因而士气民气不振,因而社会道德紊乱。蒋少祖说,这个道理,是中国底历史强烈地证明了的。蒋少祖反对中国人底故步自封和浅薄的,半瓢水的欧化,颂扬独立自主的精神,说明非工业和科学不足以拯救中国。

蒋少祖当记得,在过去几年,欧化的问题,是使他如何的痛苦。对于蒋少祖,欧洲的文化,曾经是一个强烈的诱惑;他觉得是灵魂的试验。他记得,并高兴记得这个。他觉得,青春的诱惑是过去了,他,蒋少祖,负了这样深的伤,获得凯旋了。他觉得他尊重欧洲底文化和中国古代底文化,主要的因为它底风气严谨,内容深刻,他憎恨现代中国底和日本底智识阶级,因为他们浅薄,自私,夸大。他在文章里面明白地指出,市面上流行的那些政治经济的书籍,都是从日文译出,而早经苏联认为不正确,废弃了的。

蒋少祖觉得他心里有一种新的,明确化了的情热,那就是他爱中国这个民族,因为它有那样悠久,那样辉煌的历史;敌人底侵略使他更爱这个民族,并更爱它底悠久的,辉煌的历史。他觉得他真有这样的感情,或理智上他觉得是如此:他称呼这为新的民族主义。他希望中国能建立民主的,近代化的,强大的国家。他认为,假如各党各派不再自私,这个国家便能够即刻建立。他衷心地希望,这个新的国家能尊重往昔的文化。

他想到政府的形式和内容,想到宪法和民主的问题。他觉得中国底民众缺乏知识和教养;他承认这使他痛苦。但他,蒋少祖,不觉得在民众这一方面,生活有什幺痛苦,这使他有轻微的惶惑。他觉得每个人都有痛苦,也都有对环境敏感的愉快的适应,在这里没有阶级的问题。

中国底民众,嫉恨,多半是羡慕上层阶级的人们底幸福的生活;上层阶级的人们,在他们底生活里没有民众。智识分子们,首先苦闷着需求解决的,是政治的,文化的问题;他们觉得在民众这一方面,道路已经确定,或问题已经解决;他们底生活里面同样的没有他们。他们很少能感觉到他们;他们不觉得他们存在;他们觉得他们是异类,但他们又感觉不到阶级底区分,因为他们所见到的,是陌生的路人和卑微的邻人。大家都是路人和邻人,心灵之间永远没有交通。而终于,那些智识分子们,就憎恶起这些构造出腥臭的市场和肮脏的街道的顽固的,愚笨的,无教养的路人和邻人起来。

蒋少祖确然没有从民众得到什幺。他想不出来他和民众有怎样的关系;他想是有一种历史的,和抽象的关系。在历史的意味上,或在抽象的观念上,他,蒋少祖,领导了民众,为民众而工作。另一些智识分子们,则想到他们是出身于贫苦的民众。于是他们就满足了。

人们很难描画出狭小的功利世界是怎样造成的;它可能是这样表现的,就是,蒋少祖熟识无数的人,觉得生活宽阔如海洋,而每一个人是一个波浪;觉得这是自己底心灵的生活。

三月中旬,发生了某些智识分子为陈独秀而辩护的事情。蒋少祖严肃地注意了两天。第二天深夜里,他思索了关于中国二十年来的革命的各种问题。主要的问题是,对政治人物的历史估价和民族底政治良心,因为只是这个问题,才是和他有密切的关系。思想是偶然地展开的,在这里,没有他平素所喜爱的逻辑工作。最后的结论是,他尊敬陈独秀,因为他是文化底战士和有良心的学者。他认为某方底关于陈独秀的议论,说陈独秀是托派汉奸,是丑恶的污蔑。于是他下了决心,写了一篇精粹的,沉痛的文章。

明白中国二十年来的局势和这些智识分子们底精神状态的,就能明白蒋少祖底决心。他觉得,为陈独秀辩护是严重的;他是为正义而战斗。他底几个朋友的那种动摇的态度,首先是激怒了他,继而是使他感到沉痛。写这篇文章的时候,他想,他,蒋少祖,宁愿在刀枪下流血,不能让正义沦亡。然而不能意识到他那个强烈的嫉妒。

他写这篇文章,主要的是因为嫉恨;在这种嫉恨中,他觉得陈独秀是无限地值得尊敬和同情,而正义是无限地辉煌。他不认识陈独秀,他觉得他底行为是光明磊落的。

第三天,这篇短文在报纸上发表了。当天下午,他接到了陈独秀派人送来的条子。陈独秀,读到了他底文章,请他去谈话。

蒋少祖故意地耽搁了一下,很冷静地想了一下,决定践约。他确信自己能够不表露任何情感,确信在正义之前,陈独秀是不重要的,去践约了,他希望使陈独秀知道,他是为正义而做一切,并准备承担一切,毫不看重个人的因素的。然而他实在是希望结识陈独秀的。

蒋少祖敲门的时候,陈独秀从另一边迅速地,异常迅速地走了出来。这是一个驼背的,瘦小的人。他迅速地出现,以锐利的、寒冷的眼光看着蒋少祖;他不招呼蒋少祖;蒋少祖觉得有一点意外,站了下来,犹豫地向他点头。陈独秀看着蒋少祖有五秒钟,然后迅速地,确定地点头,脸部无表情,目光不动:这是刚愎的老人们常有情形。陈独秀几乎是无声地推开门,引蒋少祖走进房。房间底陈设很优雅。

“坐,”陈独秀说,敏捷地指了一下椅子。

蒋少祖有礼地笑了笑,坐了下来,疑问地看着他。“陈先生请坐!”他欠腰,匆促地笑,说。

陈独秀在衣袖里拢着手,无表情地看着他,然后飞速地环顾,好像觉得身后有什幺东西。

“我不坐。你底文章我看到了!很好,很好!”陈独秀大声说;陈独秀毫未寒暄,开始谈话,在房里疾速地徘徊,从这个壁角跑到那个壁角,显然他内部有焦灼的,不安的力量在冲击,并显然地企图控制它。当他第二次走过蒋少祖身边的时候,蒋少祖注意到,他底锐利的小眼睛里的寒冷的,凝固的光芒已被一种热躁的,烈性的东西所代替,而他底眼角强烈地搐动着。蒋少祖不得不注意到在这个人底内部突击着的那种刚愎的,热躁的力量了。

陈独秀迅速地,然而几乎是无声地在房内奔跑,不看蒋少祖,不回答蒋少祖底问题,好像未听见蒋少祖底任何话,愤怒地说着。蒋少祖希望有机会表达尊敬,并窥探力量。蒋少祖脸上有注意的,恭敬的,做出来的愉悦的表情。

陈独秀继续在房内奔跑--简直是冲击,他底小眼睛闪烁着,而他底小的,尖削的头伸向前。他奔跑好像笼中的老鼠。他所说的关于他底政治纠纷的话,都是极一般的;但他底这种冲击使这些话显得是严重的,深刻的,不平凡的;使蒋少祖觉得它们只是为他而说的。

陈独秀突然地在窗前站住了,同时他沉默了。好像这个停止于他自己也是意外的;他脸上有茫然的表情,他沉入瞑想,或者在休息,望着窗外,忘记了蒋少祖。

“陈先生看中国可以从苏联得到多一点的东西幺?”蒋少祖愉快地问。

陈独秀被惊醒,回头,好像未听懂,看着蒋少祖。“苏--联?”他忽然大声说。好像斥骂蒋少祖。他又沉默了。他脸上有疲困的神情。然后他又回头凝望蒋少祖,好像不认识他。好像不懂得他何以要坐在这里。

蒋少祖恭敬地愁闷地笑着。陈独秀缓缓地摇头;这摇头底意义是暧昧的。

“中国底前途呢?”在这个机会里,蒋少祖露出舒适的愉快的态度,问。

“是的,”陈独秀点头,说。“你要抽烟吧?”他问。“我不。”蒋少祖回答,笑了一笑,然后低头在藤椅上搓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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