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周义被囚在山城一座大宅院里,已经十天了。从这儿往西北二十华里就是宁家祖居老宅,这之间隔着层层雾障。宅院四周都有士兵把守,他们无声无息巡视、轮换着岗位。他很感谢他们给他这安静。他每天在一棵刚刚发芽的石榴树下打拳,有时也练练剑术——没有剑,就用一截树条代替。
十天里几乎没什么重要人物来过。他预感到那一天终于逼近了。“也好,”他自语,“我也实在倦了……”他已经多次让士兵的头儿转告一个请求:见见阿萍。
没有人告诉他行还是不行,也不回答阿萍现在哪里。他知道这种无聊的枯等也许很长,也许已不需多少时日了。他压根儿就没抱生还的念头,也知道对手绝没有那样的雅量。
第十三天上他被告知,他最近将由临时组成的“巡回法庭”审判,那是决定命运的时刻,请认真准备一下吧!这消息起初使他心上一震,因为对此毫无预料。他曾设想过两种结局:一是押解到一个僻远处,等战争结束时做一彻底清算;二是在当地草率处置。两种可能他都将坦然应对,并不存其他奢望。但他仔细琢磨了一下,不禁哑然失笑。“不过是小儿把戏!”他知道这是一个过场而已,真正的判决其实早就产生了。他在这一生坎坷中,将对手的脾气已经完全摸透了。他现在觉得有趣的,是要看看由哪些人组成这个“法庭”。
留给他最后思虑的时间够长了。可是他实在不愿想得太多太累,也不愿因此而引发过多的伤感。因为所有的一切这些年里早已想过了,尤其是想到了这样的结局。尽管如此,他仍然不能抵御春天蓬勃而来的气息带来的怅然。石榴叶片柔嫩极了,小小芽儿是火红色,让他直直端量了十几分钟。
最牵挂的还是阿萍!
离开省城时女秘书哭了。她把脖子上那条方格男式围巾摘给了他。他们轻轻吻过了。女儿宁缬很多天未见了,他在她楼上的房间徘徊许久。那只胖猫仍睡在楼梯口上,他抱起来,在它睡眼惺忪的脸上贴了贴……这样从头想过一遍,最后的思绪又停留在宁珂和曲綪身上。他对他们一起去省城那一次记忆犹新,尤其记得起綪子那羞涩的浅笑。
“让宁珂陪阿萍奶奶来一次吧,这是我惟一的请求。”他对看守说。
……飞脚几乎不离宁珂一步。从东部城市到山城,他们一直住在一起。宁珂不记得说过什么。他觉得脑海里一片茫茫,他抬起眼睛,前面似乎也是一片茫茫……飞脚对他说什么,要很费力才能听明白。“……这是很艰巨的任务。殷司令让你参加,是对你最大的考验和爱护。”宁珂极力想着这是什么意思,后来几次想说:
“难道我不该回避吗?”
他没有说出。一个革命战士有什么不敢迎接、有什么不能战胜的?他紧紧咬着牙关,快把牙齿咬得粉碎。他最不敢想的是面对那个白发苍然的人时,他将怎样。他更不敢想这件事的结果、它对阿萍的致命打击……“可怜的奶奶她还什么都不知道呢!”
“巡回法庭”组成了。除了他和飞脚,还有五个不认识的人,其中三个上级组织派出的工作队成员,一个行政专署干部,一个当地县委负责人。飞脚向他们介绍宁珂,除了说他是支队副政委之外,还特别指出他与被审判者的特殊关系——“那个人是他叔伯爷爷!”宁珂觉得每一个字都像炸雷那样,整整在耳畔轰响了九下。但他坐在那儿,甚至动都没有动一下。
首先是书记员报告情况:审问的程序。有人指出,鉴于该人物的特殊身份,上级指示关押过程中不准体罚;公审大会可以开,但要警戒严密,防止有人破坏,也不允许群众上台动武。对宁周义的及时判决,将会对一大批顽固与人民为敌的核心人物产生威慑,也是最好的一次教育;是对民众的极大鼓舞。宁周义是平原血案的制造者,又是几十年来在山区平原影响最大的人物之一,所以在当地解决他的问题实属必要……会后宁珂忍不住,还是问了飞脚一句:“……会怎么判决?”飞脚反问:“你说呢?”
宁珂答不出。但他隐约知道那个答案。他又问:“殷司令怎么说?”
“殷司令会尊重巡回法庭意见!”
宁珂不再吱声。他想自己预感到的那个答案不会错的!
“巡回法庭”第二次开会,同时也是公审之前的最后一次会议。会议主要确定步骤、分析公审当中可能出现的情况等等。会中书记员提出了宁周义反复要求的一个事项:见见阿萍。
宁珂受到了极大震动。几乎所有目光都集中到了他的脸上。他好像不假思索地说:“应该满足他的请求……”
飞脚出乎意料支持了他,但却认为要在审判之后……这是春天里最糟糕的一个天气。由于这个反常的气候,许多人会长久地记住这一天。从黎明前开始飘雪,太阳一直隐在灰色的苍穹后面。上午一开始,大地就被一层薄雪覆盖了。老县衙东南面的广场上站了黑鸦鸦的人,一会儿头顶都挂了白。台上围了几道席子,一溜白木桌,桌前坐的就是“巡回法庭”的人。无数的士兵站在会场的近处和远处,刺刀闪着银光。人群一会儿就像海浪一样涌动起来,奇怪的是没有人被挤倒。每个人都像风中稻菽那样晃动,伸长了脖子。那个人被两个士兵搀着上来,人群一齐吐出一口气:啊啊——!
控诉者一拨一拨上场,泣不成声。这些人大都不认识被控诉者,所诉说的罪行也大多与之无关。只有那次围剿被反复提起,不知何时已被命名为某某“血案”。宁周义嘴角偶尔闪过一丝冷笑,有人就喊:“打啊,打啊打死这个恶霸,他笑哩!”当然有士兵阻止人冲上台来。原来有相当一批民众把宁周义当成了一个横行乡里的“恶霸”……公审会直开到中午,雪粉一直不紧不慢飘洒。“巡回法庭”的人当场宣布:判处罪大恶极的反动官僚、某某血案制造者宁周义死刑!
白木桌前的一溜人中,有一个脸色变得苍白。飞脚紧盯着身旁这个人……宁周义面无表情,后来缓缓转身看了看桌前的几个人。当他的目光触到那个脸色苍白的人时,立刻充满了慈爱……就在这一瞬间,宁珂在心里作了个决定:不能让阿萍奶奶来这儿了,这样对她太残酷了。
宁周义在行刑前反复提那个要求,宁珂只得自己去见他了。两个人似乎都很平静。宁珂没有注视他的目光。他再一次微笑了:“珂子,阿萍在哪里?”“她被我们招待得很好,我刚从那儿离开……放心吧,我和綪子会服侍她一辈子。”“她不能来了吗?”“是的。”“那就告诉你李家芬子奶奶吧,不过要等一等……”宁珂点头。
再就是沉默。宁周义想抚摸一下宁珂的头发,他闪过了。宁周义赞扬孙子几句,他没有听清。他的耳朵突然发出了尖厉的鸣叫……但最后一句他还是听到了,禁不住往后跳开一步:叔伯爷爷竟要求由孙子亲手做最后的事情,说自己最信任的还是我们宁家的人……
……午后一时左右,雪停了。在强烈的太阳光线下,一群全副武装的人押走了宁周义。
宁珂没有随人群去那条大沙河边。飞脚也留下来。对方说什么他都听不见,因为他在捕捉那声巨大的轰鸣。他闭上眼睛,于是看到了那个挺拔的躯体缓缓倒在河沙上……他突然想到了小时候游泳,亲眼看到的叔伯爷爷那完美无缺的躯体……李家芬子跪在染红了的沙子上。
午后三时,宁珂已经在返回东部城市的路上了。他要以最快的速度离开山地,并发誓一辈子也不回这里了……暮色笼罩之前,他已经坐在了阿萍奶奶身边。
她吃惊极了:“孩子,你病了吗?看你的脸、全身的汗……”他已经在路上想好了应说的话:叔伯爷爷在刚刚结束不久的一场战斗中中了流弹……李家芬子赶去处理了后事。
可怎么说得出口呢?他处在了一生中最艰难的时刻……午夜来临了,阿萍有些惊惧,一会儿满脸都是泪水。宁珂横下心,终于把事先想好的那番话说了……阿萍昏厥过去。
姑妈披着衣服赶过来,隔壁的络腮胡子也来了……鹰眼姑娘被匆匆唤来,一会儿她的父亲——老医生也赶来了。
……半月之后阿萍勉强可以坐起。她对宁珂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要回了——回南方老家去了……”
“阿萍奶奶!我不让你走,我离不开奶奶,奶奶也离不开我!我们不是约定好,让我和綪子服侍奶奶一辈子吗?”
“那个约定不作数了……”
宁珂的泪水哗哗涌出。他跪下:“奶奶,我和綪子求求你了,奶奶……”
阿萍一身白衣坐在那儿,凝住了似的。窗外一株栀子花开放了。她盯着它,无论宁珂怎么呼叫,她都像没有听到……8你骑在白马上,松松地扯住缰绳,看着你的远方。由于神往,你的身体往前倾去,最后稍稍离开了一点鞍子。一匹多么羞涩的马,它驯顺而善良,你们的眼睛是一样的。闪闪发亮的缎子般的衣装啊,辉映出你的笑靥。我只能用思绪追逐你、依偎你,做一生伴随。嗒嗒的马蹄啊,一直冲向崖畔,你的前后左右,到处都是黑紫色的蝴蝶花。
妈妈把我的手交给你,你瞟一下,领着一个怜悯走开。我在午夜里饿得不能入眠,你就开始饲喂。圆圆的头顶搁了下巴,它轻轻地、一丝丝地碾压。到后来你吻我的额头、眼睛,低声欢叫一声:就像刚刚看清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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