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蕊不吭声,不知为什么,她觉得这根本不是重点。
但她还是去找了布莱特医师。
他说:“嗯,或许我们少算了一个月——如果是这样,你实在太粗心了,海蕊。”
大家都如此斥责她,她冲口说:“每个人都免不了犯错。”
布莱特医师摸到她腹部激烈的胎动,忍不住皱眉说:“嗯,没什么大毛病,是吧?”但他的表情有点不确定。布莱特医师已不再年轻,表情显得烦恼,海蕊听说他的婚姻不幸福。以前她总觉得自己优越于他;现在却觉得任他摆布,躺在那儿仰望他缄默的专业表情,希望他说点别的。说些什么呢?一个解释。
布莱特医师别过脸说:“你必须放轻松点。”
背着布莱特医师,海蕊喃喃道:“你自己才该放轻松点!”随即她谴责自己——臭脾气的女人。
前来度圣诞的亲友知道了她怀孕的消息——这是失误——可是,现在他们还蛮高兴的,真的……多拉丝对戴维、海蕊说:“你们自己辩护吧。”访客都得帮忙做家事,比以往出力更多。海蕊没法做菜、操持家务,啥事都没法做。必须有人服侍她。
新来的访客听到此消息,都先是面露吃惊之色,然后开起玩笑来。有时众人谈笑,一看到戴维与海蕊进房来,便马上噤声。他们是在谴责批评。多拉丝被认为是维系这个家庭正常运作的唯一功臣。大家也提到了戴维的微薄薪水与庞大压力。他们甚至还拿詹姆斯听到消息后的可能反应开玩笑。然后他们当面揶揄这对夫妇。戴维与海蕊的生殖能力备受赞美,还有主卧房的影响。戴维与海蕊以轻松的态度面对这些玩笑,但还是觉得刺人。人们看待这对夫妇的眼光不同了。戴维与海蕊那种安静坚持、有耐性的素质吸引他们相互厮守,催生一个家,将不可能现身的人从英国甚至世界各角落召唤来齐聚一堂,譬如詹姆斯从百慕大赶来,德博拉从美国回来,连杰西卡也答应来短暂露脸一下。过去,他们的这种素质(不管是什么)与对生命的欲求受到众人尊敬(无论大家是语带忌妒或慷慨推崇),现在,它的负面效应浮现:譬如海蕊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无法应酬,虽决心下楼参加派对,却无力支撑,随即上楼休息;又譬如,多拉丝虽仍有耐性,却面露难色,因为她从早忙到晚,有时夜里还不得歇;还有,孩子们变得爱吵架,渴求大人的注意力,尤其是小保罗。
布莱特医师介绍一个村里的女孩来帮忙。她和前面三个女孩一样,好脾气,懒惰,除非明白指示她,否则她永远不觉得有事该做。她被四个小孩家庭的工作量吓到了,但还颇喜欢这家人闲坐聊天的社交气氛,没多久便和大家打成一片,一起吃饭、聊天,好像被人服侍没什么不妥。大家心知肚明,这个快乐家庭聚会结束后,她也会马上找借口离开。
家庭聚会也果真结束了,比往年提前许多。杰西卡(穿着鲜亮夏服,丝毫不肯对英国冬天让步,只加了件羊毛背心)突然记起她答应别人的邀约,提早离去,德博拉和她一起走。詹姆斯也接着告辞。菲德烈还有书要写。对他们颇神迷的布姬达看到海蕊躺在床上捧着肚子、眼泪滚下脸庞,因无法形容的痛苦而呻吟出声时,吓得也哭了,说她早知道这一切太美好,不可能持久,然后随母亲回家。她的母亲刚再婚,根本不想要她。
来帮忙的女孩也回家了,戴维只得到伦敦寻找专业保姆。他负担不起,但詹姆斯说他愿意出钱,直到海蕊身体好些为止。他的口气颇暴躁,一点不像他平日,明白表示海蕊既然选择了这种生活,就不要期待别人来付账。
但是他们找不到专业保姆,她们都希望待在伦敦,或者跟随只有一两个小孩的家庭出国。乡下家庭,四个孩子,女主人肚子里还有一个,听了就让她们退避三舍。
最后是菲德烈的表亲爱丽丝——一个落魄寡妇,前来给多拉丝帮忙。爱丽丝手脚利落,个性紧张,小题大做,好像一只灰色小猎狗。她的三个孩子都大了,还抱了孙子,但她不想麻烦孩子,此话让多拉丝口出尖酸批评,听在海蕊耳中,倒像在指控他们。多拉丝不喜欢屋里有个同年龄的女人分享权威,但是没办法。海蕊几乎什么事都无法做。
海蕊又回去看布莱特医师,因为胎儿实在精力旺盛,好像要扯破她的肚皮而出,她不能睡觉也不得休息。
“你看看,”她的肚皮一下子隆起、震动又平息,她说,“才五个月大呢。”
布莱特医师做了例行检查,然后说:“以五个月来说,胎儿是大了点,但也没有大到不正常的地步。”
“你碰过这样的情形吗?”海蕊语气尖锐又蛮横,布莱特医师困扰地看了她一眼。
他简短地说:“我当然看过精力旺盛的胎儿。”但是海蕊追问:“才五个月大,就这样?”布莱特医师闪避,不作回答,海蕊觉得他不诚实。他说:“我开点镇定剂给你。”他的意思这药是给海蕊吃的。海蕊却觉得是用来镇定腹内胎儿的。
后来,她不敢再向布莱特医师开口,偷偷向朋友、姐妹索讨镇定剂。她没告诉戴维她吃了多少镇定剂,生平第一次,她对他有所隐瞒。吞了镇定剂开始打盹后,胎儿会安静一小时左右,让她短暂豁免无尽的敲击与苦斗。胎动得实在厉害,让她忍不住痛苦呐喊。夜里,戴维听到她呻吟、啜泣,他不再抚慰她,因为搂抱她也无法疏解她的痛苦。
“我的天!”她咆哮、呻吟,然后突然坐起身,爬下床,捧着肚子快速奔出房门,逃避痛苦。
戴维不再像往日一样,和善地抚摸她的肚皮,这超出他能应付的范围。难以想象这么小的东西就能展现这么可怖的力量;可是,确实如此。一切安慰话语都无法打动海蕊,他觉得她好像被附身了,远离他,陷入一场与胎儿的苦战,一场他无法参与的战争。
有时夜里醒来,他听到海蕊在黑暗的房间里踱步,一小时又一小时。当她好不容易躺下来,喘息稍止,却又立即坐起身来,发出叫声。发现戴维醒了,她便奔下楼到大起居室,整夜在那儿大步疾走、呻吟、咒骂、哭泣,没有人会看到。
复活节快到时,多拉丝与爱丽丝提到准备迎客,海蕊说:“他们不能来。根本不行。”
多拉丝说:“但是他们期待要来。”
爱丽丝说:“我们应付得来。”
海蕊说:“不行。”
孩子们哭闹抗议,海蕊并未软化。这让多拉丝更加失望。在这个家里,她和爱丽丝——两个能干的女人,包办一切工作,海蕊至少应该……
戴维说:“你确定不要他们来?”孩子们央求他说服海蕊。
海蕊说:“噢,随便你吧。”
但海蕊原先的设想是对的,复活节家庭聚会并不成功。当她坐在桌首,脸庞失神紧张,身躯紧绷,随时准备迎接下一记震动与戳刺,这让所有人都失去谈兴,破坏了乐趣与美好时光。威廉说:“你到底怀了什么?”看到海蕊的肚皮起伏不停,他的语气虽戏谑却不安:“摔跤选手吗?”
“天知道是什么。”海蕊语气苦涩,毫无玩笑之意。她问:“我要怎样撑到七月?”她的语气胆战震骇:“我真的办不到!实在不行!”
大家(包括戴维)认为她是累坏了,因为这胎与上一胎隔得太近。大家必须振奋她的情绪。她只能独自承受煎熬——她很清楚只能如此。她并不埋怨家人无法感同身受,因为她也才慢慢被迫接受现实而已。她变得沉默、愁苦,怀疑所有人,狐疑大家对她的观感。唯一的疏解之道就是不断地动。
如果一帖镇定剂能让她的敌人——这是她现在对腹中那个野蛮东西的观感——安静一个小时,她就尽量利用时间努力捕捉睡眠,保有它,吸收它,接着又是一跃而起,因为胎儿醒了,开始拳打脚踢,让她痛苦不适。这时,她会打扫厨房、起居室、楼梯,清洗窗子、橱柜,以激烈运动抵御身体疼痛。她坚持要求多拉丝与爱丽丝让她工作,当她们说厨房不必再刷洗了,她回说:“厨房是不必刷洗;但我有必要刷洗。”吃早饭时,她已经工作了三四个小时,看起来憔悴狼狈。她载戴维到车站,又送两个孩子上学,然后将车停好,下车走路。她会一连数小时奔走在陌生街头,直到发现自己引人议论为止。然后她开车出城,到附近的乡间道路上快步疾走,几乎像奔跑。开车的人吃惊地回头望她——一个急奔的女人,脸色苍白,头发飞扬,嘴儿张开,大口喘气,两手紧紧抱住肚子。如果他们停车想要帮她忙,她会猛摇头,快步跑开。
时间流逝。虽然她现在被禁锢在一个与身边人大不相同的时间表里(也和一般孕妇不同,她们的时光缓慢行走,蕴藏一个生命的成长日志,而她的时光却隐含着痛苦与无尽的忍耐),但时间毕竟还是过去了。鬼魅与妖怪占据了她的脑袋。她常想当科学家做实验,将两种物种不同、体积也不相等的动物混接在一起,其结果,就是现在她这种可怜母亲的感觉。她幻想自己体内藏着恐怖的混合怪物,真实得令她直打寒战。大丹狗(或德国狼犬)与小猎犬混合的产物;狮子和狗;拖车马与小驴子;老虎与山羊。有时,她深信是动物的蹄子或爪在割刺她体内的细软组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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