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这么说,他这君权可是行得正、坐得端了?老十三,你是不是以为皇子就不会治欺君罔上的罪名?”
“儿臣不敢这么想。”
皇父冷笑一声:“不敢?朕原本也以为你不敢呢。”说着,他又拿出一张纸,“朕从来不知道,你跟隆科多还有交情?这封密函可是你的手笔?”
我心一颤,那本是四哥的一计,假意配合太子写信求隆科多里应外合,为防万一。被我用我写的另一封换掉了。我信得过四哥,我以为他不会把我这个戴罪之人陷入绝境,没想到,这封完全可以不用出现的信函,还是落到了皇父的手里。
“是儿臣所写,儿臣无话可说。”我的话音还没落,“啪!”一本书重重地抽在我脸上,我强忍着晃了几晃,保持笔直的跪姿。
一双皂靴慢慢踱过来,终于停在我面前。我忍不住抬起头,我的阿玛老了,花白胡须随唇角抖动着,脆弱的眼神已经看不到自信,认真地看,还能发现那里面闪动的情绪。
“朕错了,朕当初就该把你监禁起来!朕骂了你几年不忠不孝,你居然就给朕找了一个绝好的范例!可是朕不信!太子谋逆不假,但是窃砖挖墙之人也必有,你说,是谁挟持你这样做的?”
“皇父明鉴,儿臣是被太子胁迫,儿臣任凭处置。”我的声音毫无温度,我不会说出四哥,已然如此,索性就把事情简单化,反正我是脱不了干系,何苦牵丝绊藤地让他功亏一篑呢。
“你这个混账东西!你难道不怕朕杀了你?”皇父震怒的声音回荡在大殿里,阴森而激昂。
我不开口,我不怕死,只是,我想起熙春园里雅柔最后的表情,如果当时能嘱咐她点什么,就好了。
就那么跪着沉默着,我数着膝上心底的疼痛。数过了半个时辰,皇父终于开口:“算了,去你该去的地方想想吧。若是一意孤行,你赔上的,不只是你自己的性命那么简单。”他仰起头看着殿上的大匾,手指轻叩着椅背,发出空空的声音,“朕不信,朕就算看到了朕也一个字都不信!”
我被带出乾清宫,没有什么比皇父最后的警告更让我恐惧,一路上我都在胡思乱想着各种方法要递个话给雅柔,不要她置之死地,不要她莫名牺牲。
转过西一长街,竟然看到被带到这里的太子,擦身而过时,我低声问:“二哥,你为什么选中我?”
他一笑:“自然因为你是我的‘好兄弟’啊,若是成了,落在我手里你必死无疑;若是不成,”他转过头看住我,“你让哥哥上哪而找你这么完美的陪葬品呢?”
打了一个寒战,我继续往前走,上车前还来得及听见他的最后一句话:“你不是我选的,信你所信,说不定反而最先卖了你自己。”
我有些通透了,只是不知道我这样的闲人怎样才能扛得住助纣为虐的帽子。“将欲歙之,必故张之。”四哥的心思虽然绕了弯路,毕竟胜了这一次。政治争斗中的兄弟同心其实就是无比亲厚地给对方一个相互陷害的机会,我又何必去跟四哥计较是害还是帮呢?
吃了几个月宗人府的饭,我就这样又一次走进了养蜂夹道。雅柔俏皮的表情看不出分别半年的痕迹,我仓皇的心情在看到她的时候就变得明朗起来。皇父在转瞬间做了一个让我意想不到的决定,放我出游。他没有囚禁我,他只是冷淡我。这一次,他是真的不再相信我。
我带着复杂的思想寄情山水,小心翼翼的情绪日复一日渗透进我内心。雅柔陪在我身边,想尽办法让我轻松。我没有告诉她,我常常会做一个噩梦,梦见我被五花大绑在龙椅上,皇父冷冽地看看我,然后挥手一指跪在下面的雅柔说:“杀!”
无数个夜里,我都是这样惊醒过来看着她,看到疲累。天亮的时候,又是她这样看着我。两只惊弓之鸟就这么霸占着彼此。我们有一个约定,约定永远不会走出对方的世界。
那几年的生活,大概是我最自然的生活了,或者我该感谢皇父给我这样的机会。在徐州奇遇李卫,我一个堂堂的阿哥,在雅柔的影响下,连保媒拉纤儿的差事都帮着她干了。不过我没有看错李卫,他是一颗颇有价值的珠子,在那幽暗的朝廷上,或者会发出很明显的光芒。
站在叠彩山的小竹院里,可以让人忘了自己是谁。我有一种不曾有过的想法,真想就这样化在山水之间,远离喧嚣逃避争斗。我对雅柔说:“但愿这一生能穷尽我这一身的责任,来世,我要做个闲云野鹤。”
她吃吃地笑我:“野鹤?不要变成野鬼罢。”
我背过手:“野鬼也罢,只不过,要你相陪!”
她不以为然,可我说的却是发自肺腑。她可以每日开怀地笑着做任何事,一顿饭也可以让她弄得热闹非凡。看着她端着竹筒的样子,我不觉怔住,她也曾是个娇生惯养的八旗秀色,居然会有这样随遇而安的性格。看来我的幸运不在于那些荣华富贵、贵胄身份,而是在于,有那么一个女人。我所想的,都是她所想的;我所痛的,也都是她所痛的。
回京城的路融在国孝家孝两重哀痛里,雅柔一直抱着我们的韵儿发呆,我回忆起出来之前的点点滴滴,回忆起四哥在这场闹剧里扮演的角色,开始重新看待自己的位置。“丈夫在世当有为。”我的使命尚未完结,我未来的生命里还有一个封印,那就叫做“一诺竭忠悃” 。
033 舐犊
——寸草萋萋,难报三春晖
有些不能适应京城的寒冷了,尤其是在这满目净白的门口。锃亮的门环倒映着我的脸,扭曲而晦涩,再对上银质扁方一端折射的光芒,平添多少凄绝。
门楼上挂着的灯笼轻轻地摇晃着,巨大的“奠”字随风牵引着我的神思。手扶上褪色的大门,“恕报不周”的字样已有些发黄皱折,几乎快要挂不住了。我使劲平整了两下,是一种刺痛的冰凉。
一束馨香熏疼了眼睛,那呆板的画像渐渐从视线中模糊,我索性闭上眼睛,小声念叨:“阿玛,您怎么不等等呢?女儿太任性,总是在付出了代价之后才懂得愧悔。阿玛,您是最惦念女儿的,为何也舍得强加一份遗憾给女儿呢?”挡不住缓缓渗出的泪,我只能紧紧合十双手。
“小柔,你这样子没得叫你阿玛看了难过,好歹皇上还放你来看看,就是开了天恩了,我想你阿玛也能放心。”福晋的声音惊醒我,我抬手擦拭一下脸颊,对她低了低头:“劳额娘陪着,这里凉,倘若受了寒倒是女儿的不是了。女儿还要在这里伴灵十日,额娘自去歇着吧,这有丫头陪着就行了。要什么,我自然不跟额娘见外。”
“也罢了,穗馨,好生伺候着。”福晋说完就扶着丫头颤巍巍地走了,一时间灵堂里只剩下我和那个叫穗馨的丫头。自从我回来就不把喜儿带在身旁了,因她是许了李卫的,所以就暂时放在屋子里替我打点些寻常针线活计,总要捱过这两年国孝才能聘嫁。锦绣她们几个大的都到了年岁,我们回来之前就由妍月做主配了出去,现在的那几个小丫头我又没有心情调教,于是就只身一人过来了,反正在外生活这么久。
除了喜儿,别人我还真不好接受。眼前这个穗馨,好像是我这个身体本尊出嫁前的丫头,那年匆匆忙忙几天,也没跟她说上几句话,觉得她心还算细。只是我不愿意让她知道我已不是从前的雅柔,所以面对她总有点小心翼翼。福晋显然以为仍旧是她贴心,所以把她留下来。我合眼祷告了一会,就在蒲团上坐下来,招手叫穗馨坐在我旁边,跟她闲聊:“穗馨,你也不小了,怎么额娘还不给你寻个人家?”
她微微红了脸,顺下眼睛:“小姐您怎么忘了,奴婢是许了伺候大少爷的,后来大少爷殁了,奴婢也就……”
我有些惊讶之余也不免惋惜,听说长子殁世已经五年有余了,难道这个丫头就这样糟蹋了?想到这我说:“穗馨,不如我去跟额娘商量一下,还是早些给你寻个出路,也……”
没等我说完她就大摇其头:“奴婢万万没有别的脑筋,奴婢这辈子认了,求小姐不要怪罪。”她嘴上这么说,表情却明显的黯然。
我忍不住安慰她:“怪罪?我干吗要怪罪你?终身怎么可以耽误?你放心,我去说额娘自然不至于驳我的回。”
她诧异地看着我:“小姐,您不是跟奴婢说笑话呢?从前总是跟奴婢说要忠贞不二,不能有外心的,不就是小姐您么?”
我哭笑不得,这雅柔自己死心眼就完了,还教育丫头也这样。拍拍她的手,我说:“你又没真的开了脸,不妨的。来,当着老爷的面,这个主我给你做定了。”她还是满脸疑惑,欲言又止。我正要细问,门外一个丫头往里探头,见我看她急忙回说:“回十三福晋,小格格来了。”
她的话音刚落,一个小小的身子一摇三晃地跑进来,直接栽到我怀里,我惊讶了半天才看见后面跟着的喜儿,不免嗔她:“你怎么把格格带到这地方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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