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没有朝会,没有商议,没有鞫谳,没有旁证,甚至无几人知晓的情况下,廿五日当日,天子以雷霆万钧的态势独断专权,避开中书省下达中旨,言查证赵王萧定楷诘陷储君,在朝宣谣,诋毁先帝及孝敬皇后顾氏,当以谋大逆罪论死,虽国丧大赦,因属十恶重罪,按国朝制度,为常赦所不原。然因赵王身为皇子,既在议亲之列又在议贵之列,故减等,褫夺一切封爵,即下金吾卫,命杖八十,流放岭南。
因为事出过于突然,无几人知晓,所以也无人玩味其中的最可玩味处,便是同时下达的,是令皇太子代替圣躬,亲赴金吾卫监刑的旨意。
金吾卫士将已经身为庶人的罪人萧定楷从赵王府中解递至本卫时,太子已在卫中等候,手中把玩着的正是本案中最关键的物证,那条醉弗林纹方团銙白玉带。侍立在他身后的金吾卫正指挥正有些为难:“臣提出来,殿下看是可以看,只是这是要紧证物,若要取回需得陛下旨意。”
定权瞥了入室的定楷一眼,笑对指挥道:“李指挥,本案已经由陛下钦定了结,罪人已经站在了指挥的衙门内,还谈什么物证不物证,还有什么证物不证物。这带子是本宫的心爱之物,否则本宫也不会赐给亲爱之臣,既然结案,本宫自然是要取回的,便是报给陛下,陛下当也无异议,指挥又何必太过谨小慎微。指挥果若担心,具结案文移给陛下时,就直言是本宫拿回去了。若有什么不妥处,本宫住的,可比指挥住的离陛下近多了,陛下难道会舍近求远再来怪罪指挥?”
李指挥尴尬笑道:“臣不敢,只是殿下……”定权却不再和他多言,径直解脱了腰间金带,朝定楷一笑,当他面将玉带束缚在了腰上。
他此举或是示威,堂下站立的科头跣足的罪人,也向堂上站立的紫袍玉带的君王微微一笑。
定权询问道:“旨意已经宣读给罪人了?”
前往解拿的卫士答道:“回殿下,已经宣示了。”
定权转向指挥道:“如此,李指挥按照圣旨办差即可,本宫可是什么都不懂的。”
李指挥点点头,以示遵旨,继而吩咐道:“圣旨,杖八十,预备下吧。”
不惊,不惧,不羞,不怒的有罪庶人萧定楷,忽然开口道:“殿下,臣尚有一事请求。”
定权长眉一挑:“你说。”
站立在散发着淡淡血腥气味的阴暗厅堂之中的定楷,回头望了望厅堂之外的人间,问道:“殿下可否将刑台安排在室外。”
定权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颔首。
暗黑色的沉重刑凳铺陈于京师仲春与暮春之交的青天白日下。天空是微微泛粉的淡青色,这是多少炉火纯青的匠人调和仿制,千窑烧破后,想永久留在一枚瓷器上的颜色。院内一株杏树,苍干虬枝上半树胭脂色妖娆的未放的花,半树冰雪色素洁的盛开的花,这是多少笔精墨妙的画者洗黑池水,磨穿铁砚后,想永久留在一方黄绢上的风光。青天上有流云容容,青天外有和风翦翦,风中片片冰雪色的落花依依脉脉,暧暧翩翩,这是多少五车腹笥的学士呕心沥血,千锤百炼后,想永久留在数十个文字中的意象。
这江山的一个角落,一个断章,一个碎片,已足够令普天下英杰为之百折不挠,九死无悔。
他要如何去责备眼前的罪人,他不过和他一样爱这江山,只是爱错了方法。
他眼看着年轻的罪人,自觉的俯身刑具之上,将失败者耻辱的姿态,成全得泰然自若,无怨无尤。
他在刑杖落下之前,突然举手制止道:“李指挥,我们兄弟还有几句话要说,不知坏不坏你这里的规矩。”
需回宫复旨的是太子,不幸牵扯入天家内斗的指挥于此并无意见:“殿下请便。”
他走到刑凳前,缓缓蹲下-身来,伸出手去,摸了摸年轻罪人眉角的伤痕,语义中不乏歉意:“五弟,看来今生我给你的伤痕,要不止这一点了。”
定楷笑了笑,语义中亦不乏诚意:“何妨。”
监刑者两根文士的修长手指,摘下了他衣领上的一枚落花,拿到他面前给他看,道:“你我的先人将家安在此地,多好。”
定楷附和道:“是啊,日朗天清,惠风和畅,何需觞咏,何事不可怡情。”
定权道:“听说岭南雾潦炎热,瘴疠蛮荒,和这里大不相同。”他低头看看定楷,轻声道:“不过你不用担心,你不必去那里,你哪里都不必去了。”
定楷的神色仍然平和如常,道:“西山总还会有我的一席之地吧,那里就很好了。”
定权舒了口气道:“你明白就好——陛下的意思,八十杖是个有深意的数字,可以活人也可以杀人。陛下叫我来,实际是把你的生死交到了我的手里。或者我们可以再僭越些说,八十杖,可生也可死,这是陛下不想留你,因为你现在于家于国不但无益无用,反而有害有患。但他既不愿担这杀子的恶名,也想再捏我一重把柄。你知道,此案一结,他要废储,是不能再用京卫做借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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