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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第1页)

第二周,大导演到了。他为自己举办了接风洗尘聚会。吃喝可谓丰盛,烤肉、啤酒、肉饼、亨氏番茄酱以及一个大得足以躺在上面睡觉的单层蛋糕。道具组用胶合板和混凝纸浆铸了口仿真大镬,在镬里放上干冰。将从苏比克湾附近酒吧找来的三个头发染成金黄的脱衣舞女投入大镬,让她们扮演被原住民活煮的白种女人。几个当地年轻男人系着兜裆布,晃着也是道具组制作的吓人长矛,乐颠颠扮着原住民。群演的越南人一天后才有戏演,因此,整个营地只有我一个越南人。我在一百多号演员和剧组人员、一百多号菲律宾苦力和厨师间穿来走去。这些当地人觉得,站到大镬旁架子上,往镬里一片片削胡萝卜,做道脱衣舞女汤,实在刺激。我能想见到,这部影片的摄制会生出不少关于好莱坞电影人的故事,故事会讲上几十年,且被一代代夸张放大。至于群众演员,船民,会被忘得精光。没人会记住电影里的龙套。

我不是群众演员,也不是船民,可同情他们。同情的潮水将我推近他们。我虽是剧组成员,但无法与剧组相融,这种排斥的激流,将我冲离了他们。简而言之,我处在一个曾经历过的境地:环境熟悉,却感觉陌生。应对这种情形,通常方式是喝金汤力酒,这可使我强大起来。这是我今晚喝的第一杯,喝完第四或第五杯金汤力酒后,就不再局促了。聚会地点在繁星下,也在用作剧组餐厅的巨大草顶凉亭下。我与韩力开过几句玩笑,目光转向剧组其他男人。他们簇拥着几个白种女孩。来自马尼拉的打击乐队,清一色金色假发,完美演绎着黛安娜·罗斯的《你可知你将去往何方?》。西贡各酒店也有过菲律宾乐队,眼前这个乐队是不是其中一支呢?大导演坐在舞场边一张桌子旁,与号称“绝对主角”的男演员聊天。同张桌旁,瓦奥莱特与号称“绝对偶像”的男演员调情说笑。影片里,“绝对主角”扮演威尔·沙姆斯上尉,“绝对偶像”扮演杰伊·贝拉米中士。“绝对主角”在纽约百老汇外演艺圈闯荡多年,才达到现在的高峰。“绝对偶像”原是歌手,凭一首嗲得听着牙齿发麻的青少年流行歌曲蹿红。《村庄》是他演的第一部电影。看得出,他决意演好角色:剪去了一度被十几岁男孩粉丝们争相效仿的发型,改为美国大兵发式;接受了演好美国大兵必不可少的军训;训练热情高涨得像一个性压抑的兄弟会新成员。他斜倚在藤椅上,惹人注目地穿着白色T恤和卡其裤,光脚蹬双船鞋,露着漂亮脚踝。天气炎热,但他给人感觉如冰激凌般凉爽。“绝对偶像”嘛,真个名如其人,自然洒脱。传言说,他与“绝对主角”不合。这该与“绝对主角”行事风格有关。他是演员极品中的极品,与角色融为一体,始终不愿出戏,甚至始终不愿脱下角色的军装。身上的美国大兵作训服和脚上的作战靴,是三天前穿上去的。三天前,他来到剧组,没要求空调房车,而是要求一顶简易战地帐篷,就这点而言,可能开了电影史先河。前线将士不洗澡修面,他照此而行,几天后,身上逸出了不怎么新鲜的乳清干酪的气味。他系条宽皮带,皮带上的枪套插有点45手枪。其他演员道具枪要么空枪,要么装空包弹,但“绝对主角”枪弹匣满满真弹。我基本可以肯定,下面的传言最先出自“绝对主角”自己的嘴。他在与大导演探讨费里尼,而瓦奥莱特和“绝对偶像”则在回味日落大道的夜店。没人理我。于是,我悄没声息转到了旁边桌子。这张桌子原本就安排给越南演员。

或者,更准确说,这张桌子安排给演越南人的演员。我给大导演的建议产生了实效,他对电影该如何表现越南人作了些改动,一是叫不像之前那么简单,变成了“啊嗳呃呀呀呀呀呀!!!”二是,也是最重要的改动,增加了三个有真正台词的越南人角色,哥哥、妹妹和弟弟。他们父母被精共杀害。哥哥本名平,美国特战队队员亲昵地称他本尼。平恨死了精共,爱死了救他们的美国兵,给美国人当翻译。后来,他和一个黑人美国特战队队员惨死在精共手中。妹妹叫梅,爱上了年轻英俊的理想主义者中士杰伊·贝拉米。精共抓到梅,轮奸她。梅的受辱给了美国特战队队员彻底铲除精共的理由。弟弟影片结尾出场,戴纽约扬基队队帽,乘飞机前往天堂般的地方,亦即他的归宿圣路易斯杰伊·贝拉米家。在那里,他得到一头金色寻回犬和昵称“小机灵”。

这样改动总比没任何改动强,对吧?

我想得简单,以为剧本有了越南人的角色,找演这些角色的越南人应该容易。实际情形并非如此。“我们找了。”昨天,瓦奥莱特与我有空在酒店阳台上品冰茶。她告诉我:“坦率讲,找到的越南人没有一个够得上我们要的演员的标准。他们大多数是业余演员。少数虽是专业演员,可表演过火,估计他们当初受的训练就如此。别评论我说的对不对,你到时看看就知道了。”不幸的是,忍而不发不是我的强项。瓦奥莱特这么说,无非告诉我,越南人没能力演越南人角色,我们必须被代表,由其他亚洲国家的人演。饰演“小机灵”的小男孩来自菲律宾一个备受尊崇的演艺世家。问题是,如果他像越南小男孩,那么我还可以扮演罗马教皇哩。瞧他圆咕隆咚的,营养充足,哪像在越南村庄生活的男孩,明显是典型的替代奶不喝只喝母乳长大的富家子。不过,小演员才能毋庸置疑。他与剧组第一次见面,他母亲便要他表演如何说“feelings(百感交集,五味杂陈)”,说得声音高亮,立刻赢得所有在场人的心。此刻,他喝着苏打水,他母亲坐在旁边,为他扇凉降温。小男孩演戏时,这位维纳斯附体的母亲表现出浓浓的舐犊之情。母爱力量大得惊人,我被深深感染,不由自主跟着她转,对她说的话坚信不疑。她要我记住,总有一天,她的儿子将成为百老汇明星。“你听到了吗?他的feelings说得多好,而没说成peelings。”她悄声提醒我,“他的发音简直可作吐字发音教材!哪像菲律宾人说英语!”演“小机灵”的男孩亦步亦趋学“绝对主角”,入戏很深,执意让别人叫他“小机灵”,不可呼他真名。反正我没记住他的真名是什么。

哥哥的扮演者是詹姆斯·尹。“小机灵”挺有心机,和詹姆斯·尹一起出镜总是轻松地抢了他风头。这搁一般人也难以忍受,何况詹姆斯·尹,在这个剧组,除了“绝对主角”和“绝对偶像”,数詹姆斯·尹名气最响,他自然大为光火。他原是电视演员,被称为“百变亚洲脸”。大多数人识得他脸,但记不住他名。人们常说,“哦,那个是那部警匪剧里的华人”,或者,“那个是那部喜剧里的日本园丁”,或者,“那个是那个东方人。他叫啥名字来着?”他叫尹。尹是韩裔美国人,三十来岁,英俊的五官可塑性强:演的角色年龄,以他自己年龄为基准,可上浮或下降各十年;他可扮任何亚洲人角色,演过不少电视剧,但最可能让他留名青史的是他演的广告片。该系列广告片推销品牌“新”碗碟清洗皂。电视反复播放,家喻户晓。每条广告片中出场不同的家庭主妇,每个家庭主妇遇到如何清洗染上不同油污的锅碗瓢碟难题,帮助她们解决难题的总是同个乐呵呵、无所不晓的男仆。他每次上场为家庭主妇送上的不是他的“那个”而是一瓶随时携带在身的“新”牌洗洁精。家庭主妇们因它而喜惊交加,总问同个问题:他是怎么找到这么富有智慧的洗洁精的?回答时,他总冲着镜头,眨巴双眼,笑意融融,说出一句如今美国人耳熟能详的广告语:“子曰,‘新’者,清也。”

尹酗酒,意料之中。他的脸如计量表,从它上面可精准读出他喝到了什么程度。此刻,他的脸呈朱砂红,表明酒精已自他的脚趾,一路上侵,乱了他的视力、舌头与脑子。这不,他不是异性恋,演妹妹的也不是异性恋,可他在与她调情呢。之前,在酒店酒吧吃生蚝时,尹向我表达过他的那些想法。十几个生蚝冲上侧着湿漉漉的、张得大大的耳朵,偷听他如何色诱我。“真不是冒犯你。”当他手搭在我膝盖上时,我说道,“我还真从没有过这方面的需求。”尹耸耸肩,移开手。“我总以为,男人都可能是同性恋,除非他最终证明自己不是同性恋。不管怎么说,你总不能指责一个想试试你的同性恋吧。”他说道,脸上的笑与我的笑截然不同。我研究过自己的笑,观察过人们对我笑的反应。若用钱币衡量笑的价值,我的笑是法国法郎、德国马克之类的二等国际货币,尹的笑则相当于金本位黄金。他的笑如黄金灿烂,你看见的或专注的只有他的笑。他若当你面笑,他的笑更魅力难挡,难怪“新”牌清洗皂系列广告男仆一角非他莫属。为了表示没因他色诱而心生不快,我拿出高兴样子,请他喝了杯酒。他也请我喝了杯酒。就这样,那天晚上,我俩成了朋友,自此几乎夜夜泡在酒吧里。

尹色诱我,我也色诱亚细亚·秀。秀在《村庄》里演妹妹。她和我一样,是血管里流着两个种族血液的后裔。但是,她的血统比我的高贵:她母亲是大不列颠王国人,时装设计师;她父亲是中国人,酒店业主。她的名字就是亚洲大陆的英文名。这归功于她的父母。他们预见到,因为他们的通婚实属稀罕,所以生出来的孩子,无论男女,注定天赋异禀,优点多多,配用亚洲大陆的英文名,何况,它还是块不受待见的大陆呢。亚细亚·秀,在剧组所有男人面前,当然不包括詹姆斯·尹,有三大法宝,压着他们不敢妄动。第一,她可是年轻,有资本待价而沽;第二,她可是高端时装模特;第三,她可是女同性恋。剧组每个男人包括我,都相信自己持有魔杖,能将她变回异性恋。实在没能做到这步,能做到下面这步也心满意足,亦即说服她:他思想解放,完全可以接受女同性恋,因此可以在一旁看她与别的女人做爱,不会觉得刺眼堵心,绝对不会。我们中有人言之凿凿宣称:高端时装模特只与圈子里的同性做爱。根据这种逻辑,假设我们也是高端时装模特,那么,我们愿意与圈内男模销魂呢,还是愿意与圈外女人苟且?这个问题有损男性自尊,因此,朝在酒店泳池旁的秀走过去时,我心里怀着几分忐忑。“嗨。”我招呼道。兴许因为我的肢体语言或我的眼神,朝她没走几步,她放下手里的《海鸥乔纳森·利文斯顿》,说道:“你很可爱,但不是我的型。错不在你,谁教你是个男的呢。”我虽有心理准备,她的话还是让我受挫。我为自己圆场道:“我想试试,你总不至于责怪我吧。”她没责怪我。就这样,我和她,就像我和詹姆斯·尹,也成了朋友。

好了,前面说的是《村庄》几个主要角色。这些情况写进了我给姑妈的信里。夹在信里有几张我与他们的合照,照片套了膜。我甚至逼着大导演与我合影,照片也寄给了姑妈。寄给姑妈的还有难民营与难民营居民照片,以及来菲律宾前将军给的剪报。溺亡!抢掠!强奸!吃人?报纸上尽是这类标题。当时,将军在我面前读着报道中难民的讲述:如何自越南海滩、河叉出发,横渡大海,逃往最近也勉强愿意接受他们的地方,如香港、印度尼西亚、马来西亚、菲律宾;如何在一半船只被风暴、海盗击沉的情况下捡得性命。将军的语气时而惊悚时而得意,声调越来越高。“这就是证据。”将军朝我抖着手里报纸,说道,“这就是共产杂种要赶尽杀绝我国人民的证据!”在给姑妈的信中,我一面用明信表达我读这类报道时的悲伤,一面用密码问:“现在情况果真如此?还是虚假的政治宣传?”指挥官,您认为是什么梦能把难民赶上破漏小船,由海上逃生呢?要知道,连克里斯托弗·哥伦布都不敢乘破船出海呀。假设我们革命是为了人民,一些人民却用逃离的方式投票表态,为什么?当时,我没找到答案。只有到现在,我才开始明白个中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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