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基的研究院院士,目前在伦敦的苏联大使馆服务。他是个谈笑风生的矮小家伙。而且相当机智,有办法在这种看似无聊的事上搞出些名堂来。那天我去的地方是一个名叫‘流行’的辩论俱乐部,亲爱的范老师,‘流行’是我们的敌人,相信您从我过去偶尔所作的攻击中已经很清楚了。长篇大论完了之后,俱乐部供应‘政治咖啡’,还有非常可怕的‘民主面包’。当时我注意到这个身材高大的人,独自坐在房间后面,显然不好意思混入人群中。我在板球场曾见过他,后来才发现我俩曾在凑合的球队里一起打过球,但并没有交谈过。我不晓得怎样形容他,他有那种个性,我现在是说真的。”
到这儿,字迹仍然很工整,但再下去就比较龙飞风舞。
“他有种沉重的沉默气质,使人会听命于他,确实说起来,是个不动感情的人。是那种精明能干、领导人于无形的人,您知道我一向不善‘演戏’。必须由您常常提醒我,您对我说,除非我亲身体验到生命的危险,否则永远不会了解生命的奥秘。但杰岷凭着本能扮演自己的角色……运用自如……他是我的另一半;我们俩合在一起,可以变成一个难以思议的完人,只可惜我们俩都不会唱歌。范老师,您可曾有过您知道必须出去找个新朋友、不然这个世界会在您跟前消逝的感觉吗?”
信上的笔迹现在又比较工整了。
“我说:‘尤斯拉格鲁’,我知道这句俄语的意义是:到柴房这类的地方跟我见面。他说:‘啊,哈罗。’我认为如果他看到加百列大天使经过他身旁,也不过是这样的招呼。
我说:‘你有什么进退两难的事情吗?’
‘没有。’他思索了好象一个小时之久后说。
‘那你在这里干什么?如果你没有为难的事,你何必来?’
于是他露齿而笑,神情十分地安然自若。我们一起漫步到伟大的瞿立基面前,和他的小手握了一会儿,然后回到我的房间里。我们在那里喝酒,喝了再喝,他喝掉了所有看得到的酒,或许是我喝掉的,不过我已忘了。不久,天就亮了,您可知道我们做了什么?让我告诉您,范老师,我们严肃地走到公园,我拿着个码表坐在长凳上。杰岷穿着赛跑装,大步慢跑了二十圈,二十圈呢,光听就累了。
我们随时都可以来看您,跟我或者我那些邪恶而神圣的朋友在一起,是他此生唯一的要求。总之,他已指定我充任他的‘魔鬼’(译注:指歌德所着《浮士德》中之魔鬼),我对这样的恭维感到万分愉快而满足。顺便提一下,他还是在室男,身高两百公分,身体跟‘巨石柱’是同一种材料,不过,您不必惊慌……”
档案再度中断。乔治站起来,不耐烦地翻阅那些已发黄的纸张,找寻比较有用的数据。这两个人的指导员断言(二十年后),他们俩的关系不可能“超出纯粹友谊的范围”。。。 。。。韩彼尔的证据在档案里没有提到。。。 。。。杰岷的指导员形容他是个“饥不择食的知识分子”——而且说他并非对方的人。审核在沙瑞特举行,一开始时说了一段很长的抱歉话,并且特别提到杰岷卓越的战绩。看过韩彼尔夸张的信件后,令人觉得杰岷的回答有股可喜的坦率,安全局派了个代表参加审核,但他很少说话。没有,杰岷再也没有再见过瞿立基或他的代表。。。 。。。没有,除了那次之外,他从来没有跟他说过话。没有, 在那时候,他没有跟苏联人接触过,他记不得“流行俱乐部”里任何会员的名字。。。 。。。
问:(叶普溪)我们没有理由认为苏联人令你保持清醒,对不对?
答:事实上,的确没有理由。(笑声)
不错,他曾是流行俱乐部的会员,此外他还参加戏剧俱乐部、集邮协会、现代语言会、历史学会、伦理学会,以及罗多夫研究。。。 。。。这只是可以听到有趣的演讲,而且可以认识许多人的方式之一。没有。他从来没有散布过左翼文学作品,虽然他有段时间读过《苏维埃周刊》。。。 。。。没有,他从来没有交过费给任何政党,在牛津大学或以后都没交过。事实上,他甚至从来没投过票。。。 。。。他在牛津大学加入这么多俱乐部的唯一理由是,他在国外接受多年教育以后,却没有一个道道地地的英国同学。。。 。。。
到现在为止,那些审核员都站在杰岷这一边,每个人都站在同一阵在线,反对安全局和他们办事时的官僚作风。
问:(叶普溪)我想问你一个有趣的问题,你在海外待了那么久,是否可以告诉我们,你在什么地方学会打板球的?(笑声)
答:啊,我有个叔叔,他在巴黎郊外有幢房子。他不仅是个板球迷,而且家里有全套装备。我到哪儿度假时,他总是不停地向我投球。
谈话结束时,安全局代表希望能传韩彼尔来作证,不过他正在国外,只得延期。。。 。。。
乔治读到档案里最后一项记录时,差不多已睡着了,那是安全局正式认为杰岷绝对清白后随意归档的。那是《牛津大学报》的一段剪报,批评韩彼尔在一九三八年六月举行的个展。标题是:《现实或超现实?一个牛津人的管窥》。
这篇评论把那次个展炮轰得体无完肤后,在收笔的部分有段轻松的评语:“我们得知着名的裴杰岷先生曾经抽空离开板球场去帮忙挂画。我们认为,如果他能留在球场,他的表现必定更出色。不过,如果他的热心是整个画展中唯一‘用心’的事,或许我们最好不要太苛求……”
乔治昏昏欲睡的脑海里交织着成串成串的疑惑、猜测和已确知的事情。他想起安妮,疲倦中对她产生深切的怜惜,渴望用脆弱的自己去保护这个脆弱的女人。他象一个年轻人般,高声呼唤她的名字,想象着安妮美丽的脸蛋在微光中俯视着他,结果惹来葛太太在钥匙孔外大叫他不要吵闹。他又想到陶瑞基和爱娜,徒然想着爱情和忠诚的问题,最后他想到裴杰岷和明天所蕴含的希望,他极谦虚地相信自己已逐渐接近胜利。他已走过很长的路,在汪洋大海上瞻前也曾经顾后,如果运气不错,他明天可能会看到陆地。也许是一个平静的小荒岛,一个卡拉从来没听说过的地方,是上帝为他和安妮安排的,他睡着了。
第三部·第三十章
在裴杰岷的世界里,星期日也象别的日子一样过去了,唯一不同的是半夜两三点左右,他肩胛骨上的伤口开始裂开,他晓得那大概是星期三下午在体育馆内跑步所致。疼痛和背部伤口流出来的一大片湿湿的液体,令他惊醒过来。以前也曾发生过同样的情形,当时他驾车到陶顿医院求医,但那些护士只看他一眼,就直接送他到急诊室等医生、照X光,于是他偷偷拿回衣服,溜之大吉。他已经跟医院和药物断绝了来往,英国医院、外国医院——杰岷都不愿再跟他们扯上关系了,他们总说流脓水只是“家常使饭”。
他摸不到伤口,所以自己没法治疗,但自从上次伤口裂开以后,他就把制绷带的麻布剪成三角形,在三只角上各缝上一条带子。他把三角形绷带放在排水板上面,然后准备药液:先把水烧热,加入半包盐,再在淋浴器下蹲着淋浴,让热水冲在背上。他把绷带浸过药物之后,再甩到背上,在胸前扎紧带子,脸朝地俯伏床上,身旁放瓶伏特加酒。疼痛减轻后,浓浓的睡意取而代之。但他知道,如果他屈服在睡神手下,就会一整天都醒不过来,因此他带着那瓶伏特加走到窗前,坐在桌前批改五年乙班的法文卷,这时黎明已溜进凹地,白嘴鸦也开始在榆树上乱叫了。
有时他把那伤口想作无法抑制的回忆,他千方百计想把伤治好,然后忘记这件事,但即使尽了最大的努力,也不是常常能忘记一切的。
他喜欢慢慢地批改作业,因为那可以使他不再胡思乱想。六点半,不,七点时,他已批改完毕,便穿上法兰绒旧裤和运动外套,静静地走进一向不上锁的教堂。他在教堂西端门厅的中央走道上跪了一会儿,那儿是为两次大战中的死者建立的家族纪念厅,平日很少人来参观。小祭坛上的十字架是凡尔登(译注:法国东北部之一城市,第一次世界大战,一九一六年时的战场)的挖壕工兵的雕刻品。杰岷保持着跪姿,仔细地在座席下摸索,直到指尖摸到几段胶带粘成的线,循着这条线,他摸到一包冰冷的金属物。他祈祷完毕,很快沿着峡谷来到山顶,慢跑了一段路,流点汗,除了跑过后会使身体暖和外,精神也能因而大为畅快。而且慢步中的节奏,可以减轻他的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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