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自己的心目中,经常将这些学者士绅与中国绘画中的神圣美丽的白鹤联系在一起。它们是那么纯洁,那么清白,那么超然。这就是它们为什么能代表道家隐者的原因,仙女们是骑在它们的背上飞上天空的。人们可能以为它们是靠吃天空中的什么东西为生。实际上,它们吃的是青蛙和蚯蚓。如果它们的羽毛是如此洁白光滑,它们的脚步是如此庄重,就是吃些青蛙蚯蚓之类又有什么关系呢?问题是他们一定要吃点什么。上流社会那些士绅们懂得生活中所有的乐事。他们要生活,为了生活,他们必须有钱。
他们对钱的嗜好,迫使他们与富人们打交道。这里,我们接触到了中国真正的不平等。经济上的不平等。在中国的城镇,总是有一个阳性的三位一体:官、绅、富,以及阴性的三位一体:面、命、恩。阳性的三位一体通常是在一起共事的。一个好的行政长官要开出自己的一条路来,就得越过士绅与富豪直接与人民取得联系。有许多这样的长官,但是他们的境况很艰难。他们需要亲理政务,没有整个衙门通常的那些便当。袁枚就是其中之一,当然还可以举出许多。他们对人民是有好处的,但这种好处却是时有时无的。
在当代农村,我们还有第四个统治者。在某些地方,代之以三位一体统治的是四个巨人携手并肩:官、绅、富、匪。有时地方宫豪退出,则还有三位。无怪乎土地的肥力越来越小了,无怪乎共产主义成长起来了。即使没有苏俄理论的影响,共产主义也不会找到一个更理想的生长土壤。共产主义者无情地反对劣绅与地主,他们生活在人烟稀少的地区,没有固定住处,骨瘦如柴。他们被称作“匪徒”。他们应该被看作是人民的经济反抗,与苏俄的理论并无多大关联。这都因为孔子在他的“五伦”学说中,忘记了给中国人与外国人之间的关系下个定义。
共产主义对社会生活的改变如此之大,一个农民可以直接到行政长官那里去,把自己的竹子扁担靠在衙门的墙上,面对面地与长官谈话,就像和平常人谈话一样。这种思想在红区已经根深蒂固,以至于国民党官员接管一些这样的地区之后,不得不放弃他们自己以前的衙门作风,像共产党官员那样和农民谈话。然而,有些事情仍然在出毛病,而且是很严重的毛病。在国民党以前的文件上有一些规定,如减少佃农对地主交的租子,建立农业银行,禁止高利贷等。今后总有一天,他们要被迫真的这么做。上海的当铺仍然宣扬自己的慷慨,他们在门外的墙上大书“月息百分之十八”!
阴性的三位一体:面、命、恩
社会等级观念与等级内平等的观念导致了中国某些社会行为规范的产生。这就是三个不变的中国法则,比罗马天主教的教义还要永恒,比美国的宪法还要权威。它们是正在统治着中国的三位女神,不是蒋介石,也不是汪精卫。它们的名字是面子、命运和恩惠。这三位姐妹过去统治着中国,现在也如此。唯一真正值得一试的革命是反对阴性三位一体的革命。问题是这三位女人是那样地斯文,那样地迷人。它们使我们的祭司堕落,向我们的统治者献媚,保护强者,引诱富豪,麻醉穷人,贿赂有雄心壮志的人,腐蚀革命阵营。它们使司法机构瘫痪,使宪法失效。它们讥笑民主,蔑视法律,拿人民的权利开玩笑,践踏所有的交通规则、俱乐部规则和人民的家园。如果它们是独裁的君主,长得很丑,就像狂怒的复仇女神,那么,它们的统治就不可能长久。然而,它们的声音是那么温柔,办法是那么和缓,脚步轻轻地走在法庭之上,指头在静静地,娴巧地移动,让正义的机器停止运转;与此同时另一只手却在抚摸着法官的面颊。是的,崇拜这些不信教的女性会给人带来异常的舒适。因为这个原因,它们的统治还会在中国延续一些时候。
为了理解恩惠的含义,有必要了解中国人民多少年来美好而原始的质朴生活。中国人的社会理想一直是“寡政权,省刑罚”。个人的、人文主义的色彩总是会染在中国人的法律和政府的躯体之上。中国人对法律、律师,以及高度机械化了的社会,一概持怀疑态度。他们的理想是人民生活在高度的和平和闲适之中,并保持一定程度的原始的质朴。在这气氛中,恩惠出现了;在这种气氛中,古老中国最美丽的品德出现了——感恩,也即恩惠的另一面。这种感恩戴德之情在中国普通人的心目中,尤其是在农民中非常流行。一位受你恩惠的农民会一辈子记得你,记得你的恩惠。他还很可能在家里为你竖一块木牌子敬仰你,或者为你“赴汤蹈火”。确实,人民得不到宪法的保护,就只能乞怜于地方长官。然而,如果这位长官是仁慈的,那么他的仁慈就要受到后人的热情赞赏,因为它是无偿给予的。有千万个这样的事例,人民围着一位刚刚离任的,坐在轿子中的长官,跪在地上,眼里浸满了感激的泪水。这就是中国人感恩戴德最好的证明,是中国官吏所施恩惠的最好例子。人民只知道这是恩惠,不知道这是中国官吏们应该做的事。
在这种气氛中产生的恩惠,它来自当权者和需保护者之间的私人关系。然而,它可以取代法律,事实也往往如此。一个中国人被捕了,或许是错捕,他的亲戚本能的反应不是去寻求法律的保护,在法庭上见个高低,而是去找长官的熟人,去求他的“恩典”。由于中国人非常重视个人关系,重视“情面”,这个去求恩典的人如果“面子”足够“大”,他的说情往往能够成功。这样,事情总是很容易,比那耽延时日的官司花钱要少得多。于是,在权势者、富人、有关系的人与那些不太幸运的、没有关系的穷人之间产生了一种社会的不平等。
几年前,在安徽有两位大学教授,不小心说了几句不当说的话,其罪责微不足道到荒谬的地步。就这样,他们冒犯了当局,被抓去监禁了起来。亲戚没有什么好法子,只得到省会去向该省的最高军事长官乞求“恩典”。另一方面,同一省里的一些年轻人,因赌博被当场抓获。因为他们与省里某一有势力的团体有关系,他们不仅获释,而且还到省会去要求解雇那些抓他们的警察。两年前,扬子江畔某城市的警察搜查了某鸦片馆,并将其所截鸦片没收。然而,某地方要人的一个电话,警察局就不得不为自己的失札而道歉,并且在警察的护送下将鸦片送回。一位牙医曾为一个很有权势的将军拔了一次牙。将军大悦,授了一个头衔给他,所以他的一生就可以享受一点将军的荣誉。有一次,某部的电话员请他接电话,直呼了他的姓名,而没有称呼他的头衔,他来到部里,找到了那位电话员;当着军事参谋部成员的面,扇了电话员的巴掌。1934年7月在武昌,一位妇女因为天热穿短裤睡在户外而被捕,监禁几天之后便死去了。这位妇女原来是位官太太,那位警察于是被枪毙了。诸如此类,不一而足。报复是甜美的。然而,并非所有可能被捕的妇女都是长官的妻子。结果就不总是甜美的报复。儒家是赞成这样做的。远在《礼记》中,就有这样的说法:“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
于是,恩惠就成了社会等级观念的重要组成部分。逻辑上必然导致儒家“仁政”的理想,即由讲情面的仁人君子所管理的父母政府。老子说:“圣人不死,大盗不止”,①他讲的难道不对吗?孔子天真地认为国家有足够的仁人去管理人民,他显然计算失误了。在人类生活的田园式质朴阶段,这种理论可以行得通,然而在当今飞机和汽车的时代,这种理论注定要失败,它已经悲惨地失败了。
『①据考,此言出于庄子之口,林误。』
如前所述,这种现象引起的唯一可称道的后果是特权和贵族阶层的消失。这又将我们带到命运这个题目上来。使这种明显的社会不平等得以延续的因素是:没有谁会永远被踩在脚下,压迫者与被压迫者经常调换位置。我们中国人相信人总有出头之日,“天理循环”。如果一个人有能力,有韧性,有雄心,他就可能升迁,爬得很高。谁知道呢?一个豆腐商的女儿很可能突然被一个有权势的官员和陆军上校看中,他的儿子可能由于一个偶然的机会当上了市长的看门人。一位屠夫的女婿,本来是一个中年乡村教师,现在突然通过了科举考试,像我们在小说《儒林外史》中看到的那样。一位绅士从城里跑来请他去住在自己的府邪;另一位来和他“换庚帖”,结拜了兄弟;第三位是个富商,赠送了他几匹丝绸,几袋银子;知府自己则送他两个年轻女仆,一个厨子,以免去他那个农民妻子的厨房劳动。那屠夫迁人了城市中的新宅,满心欢喜,完全忘掉了自己以前是如何欺侮这位女婿的。他说自己一向坚信女婿会有飞黄腾达之日。他现在随时准备放下屠刀,靠女婿安度余生。这些事情一发生,这位进士的出头之日也就到了,我们羡慕他,但我们并不认为这是不公平的。我们称之为“命”,或者“运气”。
宿命论不仅仅是中国人的思维习惯,它是儒家传统意识的组成部分。这种信仰与社会等级观念紧密相联,有以下说法为证:“安份守己,听天由命”,“顺应天命”。孔子在谈到自己思想发展过程时说“五十而知天命”,又说,“六十而耳顺”。这种宿命论观点是中国人个人力量与满足的来源,可以用来解释中国人为什么心灵是那样平静。既然没有人能够在所有的时候都幸运,而且好运气不可能同时降到每个人身上,所以人们便乐于承认这种不平等的合法性,认为是很自然的事。有雄心有能力的人总有机会通过科举升迁。如果一个人由于自己的运气和能力由社会底层升至特权阶层,那么只能说是这次轮到他了。一旦进入特权阶层,他就会爱不释手。地位的升迁带来了心理的变化。他开始喜欢社会的不平等,喜欢他所有的特权,他爱上了这个地位,就像拉姆齐·麦克唐纳①爱上唐宁街一样。麦克唐纳走上那唐宁街十号的台阶,呼吸着那儿的空气,感到心旷神抬。事实上,每个现代中国成功的革命家的脸上都经历过这样一个转变。他用自己的铁蹄践踏着出版自由,其卖力程度,并不下于他在革命时期谴责过的军阀们。
『①拉姆齐·麦克唐纳(Ramsay MacDonald,1866~1937),英国政治家。』
他现在已经有了一个“很大的面子”。他可以凌驾于一般法律和宪法之上,更不用说什么交通规则、博物馆规定之类,这个脸面是心理上的,而不是生理上的。中国人生理上的面孔固然很有意思,而心理上的面孔则更为迷人,值得研究。这个面孔不能洗也不能刮,但可以“得到”,可以“丢掉”,可以“争取”,可以“作为礼物送给别人”。这里我们触及到了中国人社会心理最微妙奇异之点。它抽象,不可捉摸,但都是中国人调节社会交往的最细腻的标准。
然而,举出中国人面孔的例子很容易,给它下定义却很难。譬如一个在大城市里做官的人,能够以每小时60英里的速度在街道上疾驰,而交通规则只允许每小时35英里。这位当官的是有很大的面子的。如果他的车撞了一个人,警官来到跟前,他就不声不响地从皮夹子里抽出一张名片,有礼貌地笑一笑,车子就扬长而去了,他的面子比前面那位还大。然而,如果这位警察不愿意给他这个面子,假装不认识他,那么这位官员即刻用“北平官话”问他是否知道他父亲,并挥手让司机开车上路。这样,他的面子就更大了。如果这位固执的警官硬要将司机带到局里去,这时,官员就会向警察局长打电话,后者很快就将司机放走,并下令开除那位“不知道官员父亲是谁”的小警察。这时,官员的脸面就真真变得乐不可支了。
脸面这个东西无法翻译,无法为之下定义。它像荣誉,又不像荣誉。它不能用钱买,它能给男人或女人实质上的自豪感。它是空虚的,男人为它奋斗,许多女人为它而死。它是无形的,却又靠显示给大众才能存在。它在空气中生存,而人们却听不到它那倍受尊敬、坚实可靠的声音。它不服从道理,却服从习惯。它使官司延长,家庭破产,导致谋杀和自尽。它也能使一个不义之徒由于同乡人的斥责而改邪归正,它比任何其他供俗的财产都宝贵。它比命运和恩惠还有力量,比宪法更受人尊敬。它经常决定一次军事行动的胜负,它可以推翻政府的一个部。中国人正是靠这种虚荣的东西活着。
将中国人的“面子”与西方人的“荣誉”相混淆,无疑会铸成大错。中国以前的女子常为面子而死,那是因为她裸露的身体被男人看见,正如西方一些妇女曾因为自己主了个私生子而愿意去溺水自杀。然而在西方,一个男子被扇了耳光而不提出决斗是失掉了“荣誉”,而不是面子。另一方面,一位“道台”老爷的丑公子去逛歌妓院而被拒绝,因此受辱。于是他回府之后带着一班警察去逮捕那个歌女,并关闭妓院。他于是又争回了自己的“面子”,我们一般不说他在保卫自己的“荣誉”。
战斗的失败,帝国被葬送,皆因将军们在为自己应该得到什么样的尊称而争吵所致,皆因他们为接受失败的一些无关紧要的方法意见不同所致,而不是由于战略战术上的分歧。人们在激烈地争吵,法庭内的斗争也在继续,而聪域的仲裁人知道,压根儿就没有什么实质的东西在阻止双方达成一致的意见。他们唯一需要的是一个体面地退出的办法,或者是承认错误的合适的措辞。一位将军使一个政党分裂,改变了一场革命事业的进程,只不过是因为他受到一个同僚的当众侮辱。男人们愿意辛苦劳作整个夏天,不过是为了使厂次葬礼仪式能够与这个家庭的地位或面子相适应,而一些濒于破产的古老家庭,愿意使之破落下去,靠借债度日,也是由于同样的原因。
不给人面子是最大的无礼,就像一位西方人向对方提出挑战一样。许多官员一个晚上要参加3至4个宴会,宁冒消化不良的危险,也不使任何一个欲请他赴宴的主人丢掉面子。许多打了败仗的将军本应该砍头或终身监禁。然而他们却被派往欧洲去作什么“工业”或“教育”考察,作为他们投降的赞赏,这样就顾及了他们的面子。这也是中国内战周期性复发的原因。四五年前,政府内阁宣布撤销,原因是避免使用“撤职”这个字眼,以保全某一位部长的面子,他本来应该被明确地告知滚蛋,或者外加判刑收监(撤职会使部长丢面子,因为其他内阁成员井无变化)。讲人情,完全是讲人情,这就是我们的情面。然而,它可以刺激人们的野心,克服中国人的拜金主义,它使一个中学教师感到非常不安,因为那位外国校长坚持要将他的工资由18元提为19元。他宁可拿18元,或20元。与其被称作19元先生,还不如去死的好。一位岳父拒绝留自己没有出息的女婿吃饭,以免丢脸。岳父很可能是为了使自己的女婿将来有出息,让他在回家路上默默地、孤伶伶地走着。这很可能就是他变好的开端。
总的看来,与没有什么脸面的人同行,与比有太大的脸面的人同行,要安全得多。在扬子江上的一条轮船上,两个士兵执意要船长给他们一个面子,允许他们进入一间严禁入内的、装有整箱硫磺的房间。他们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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