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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文小说网>杨度老师王闿运 > 第13部分(第1页)

第13部分(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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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宝箴得天时、地利、人和之助,两年多时间裡,在三湘四水大力推行新政。设矿务局、官钱局、铸造局,又设电报局、轮船公司,修筑湘粤铁路,创办南学会、算学馆、湘报馆、时务学堂、武备学堂、製造公司,发行《湘学报》《湘学新报》,又专从上海购进维新派的重要刊物《时务报》,免费分发各州县。儘管遭到了以王先谦、叶德辉为代表的顽固守旧派的反对、诋毁,但维新运动仍在全省各地广泛开展,取得了令人欣喜的成效。湖南所有新政中,办得最为出色的便是时务学堂。

陈宝箴任命熊希龄为时务学堂的提调。熊希龄还只有二十七岁,湘西凤凰人,与陈三立同年中进士,他有幸被选为翰林院庶吉士,这时正在湖南。陈宝箴接受儿子的建议,礼聘梁启超任中文总教习。谭嗣同又荐举自己的挚友唐才常任中文分教习。熊、梁、唐均一时人杰,更兼梁启超名满天下,遂把一个临时搭起来的时务学堂办得有声有色,引得一批热血热肠的湖湘子弟纷纷投奔,还有不少湖北、江西、广西的年轻士子也慕名前来。

船山书院有个热血沸腾的青年,也是湘潭人,名叫刘揆一,字霖生。其父刘方嶢早年也是湘军中的小头目,后因仗义放走了太平军的一个总制,怕上司追查,便离开湘军回到湘潭老家躲了起来,直到金陵打下后再出来办事,经朋友介绍在湘潭县衙门做了一名小小的衙吏。刘方嶢慕王闓运的大名,送已中秀才的长子揆一拜在王氏门下。王闓运到东洲任教,身边的一群弟子也追随来到东洲,刘揆一即为其中之一。刘揆一不仅书读得好,而且办事能干,在士子中颇有威信。他对时务学堂的教学甚是仰慕,认为国乱民危之际不是潜心故纸堆的时候,要的是能够拯救社会的真才实学,而时务学堂恰是培养如此人才的摇篮。他在士子中一宣传,便有一批人都听他的。终于有一天,他领著几个最为知心的朋友,悄悄地在渡口边坐上一艘小火轮,鸣笛鼓浪奔向长沙,临走前托门房转交一封信给老师。

王闓运看了这封信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并没有指责刘揆一。过了几天,又有几个士子走了。王代懿也有点坐不住了,常常对杨度和夏寿田滴咕,埋怨老父亲主持下的船山书院没有生气,总是老一套,跟不上时代的步伐。夏寿田是一心一意遵父教,要在明春名登金榜,不管外面闹得如何轰轰烈烈,时务学堂如何名震海内,王代懿如何滴咕,他都雷打不动,天天焚膏继晷,孜孜不倦地埋首于四书文试帖诗中。杨度本是一个热衷于时务的人,也早就想去长沙看看了,何况梁启超又是故人!

「先生,我想日内到长沙去一趟。」杨度和代懿商量了两天,做出了决定。代懿怕父亲骂他,不敢出面,怂恿杨度先去探探口风。

「皙子,你是不是也要去投奔时务学堂?」王闓运停住手中的笔,颇为惊讶地问。王闓运自己有一门特殊的功课 -- 抄书。从十六七岁开始,他便立志将所有他认为值得反覆诵读的书,不论经史子集,不论厚薄,也不论家中是否有,以及今后买不买得起,他都手抄一部。他认为经自己手抄后能记得更牢,领会更深。近五十年来,寒冬不停,酷暑不辍,閒时多抄,忙起少抄,凭著坚强的毅力,他抄了将近三千万字的书,仅这一点,王闓运也堪称当时学界一绝,令天下读书人倾倒。到了船山书院后,他又开始了二十四史中的最后一部《明史》的抄写。此刻,正在抄张居正列传。他放下笔,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周妈为他泡好的冰糖红枣茶。

「不是。」杨度赶忙回答,「到长沙去,一来是想见见梁启超。那年在北京时,我和他交了朋友,他来长沙好几个月了,我不去看看他,心中不安。二来我也想劝劝刘霖生他们,想让他们早点回到先生身边来。」

「哦,是这样的!」王闓运放下茶杯,脸上露出浅浅的笑容,说,「梁启超是个难得的人才。我虽然不赞同他的所谓民主民权,但我佩服他的文章写得好,很有煽动性,此人是一个很好的鼓动家。你有这样一个朋友,理应去会会。至于刘揆一等人,你大可不必劝说,人各有志嘛,我王某人难道还缺弟子吗?」

王闓运把左手边一叠已抄好的纸拢了下,顺手拿起一块龟形黑色大理石镇纸压在上面,问杨度:「几时启程,一个人去吗?」

「先生既然同意了,我明天就动身,代懿和我一道去。」杨度见书桌上砚台裡的墨汁乾了,便从旁边一个精緻的小瓷瓶裡倒出一匙清水来,拿起那支径长一寸粗的徽墨,为先生轻轻地磨起墨来。

「代懿也去,他为什麽不自己来跟我说?」

「他怕先生不淮他去,骂他。」

王闓运望著杨度手中慢慢转动的墨柱,心中陡然沉重起来。儿子想出远门,竟然自己都不敢说,要托别人来讲,已过花甲的老父亲心裡很是难过。代懿是他四个儿子中最小的一个,人长得跟父亲年轻时一样的风度翩翩,但意志较脆弱,读书不用功,心思不沉静,至今还只是个秀才,王闓运不大喜欢他。前些年蔡夫人在,代懿尚不觉什麽。蔡夫人死后,王闓运跟周妈关系亲密,代懿和他的哥哥姐姐妹妹们一样,腹中有非议,加之父亲又不太关心,他虽也来到东洲,但平时很少去明杏斋,父子感情越来越疏淡了。王闓运想起了夫人临死时的情形。那一刻,夫人从昏迷中醒过来,死死地握著他的手,反反覆覆地说,「我所生的四子四女,仅只有代懿未成亲了,你一定要为他找一个贤慧的姑娘。」王闓运儘管娶了莫六云为妾,但对夫人的挚爱并未少衰。他始终感激夫人在他贫贱时所奉献的纯洁爱情。

四十年前,王闓运还只是一个穷秀才,城南书院的山长丁取忠赏识他的才华,欲把亡友的女儿蔡艺生许配给他。丁把此意跟蔡母商量。蔡母说:「把王生带到我家裡来看看。」王闓运来了,蔡母仔细审看了小伙子,又和他谈了一席话。王闓运走后,丁取忠问:「这后生子如何?」蔡母说:「王生长相谈吐都不错,就是家裡太贫寒了。」丁取忠尚未来得及劝说,蔡艺生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红著脸对母亲说:「贫寒要么子紧!」说罢羞得赶紧躲进闺房。丁取忠大笑道:「小姐自己都同意了,你还怕她吃苦哩!」蔡母本来就对王闓运满意,见女儿不嫌他穷,就定下了这门亲事。洞房花烛之夜,王闓运笑著对妻子说:「见你的前夜,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了汉代的大孝女缇萦,这是一个好梦。我以后就叫你梦缇吧!」妻子含笑点头。四十年恩恩爱爱、苦乐与共的岁月一溜烟过去了,莫六云先走,梦缇也跟著走了,如今只剩下自己一个孤老头子。此刻,夫人临终前的嘱託又浮起,他深为自己这两年对代懿关心不够而负疚,决心要尽快地为儿子寻一门好亲。

「你要代懿到我这裡来一下,我给他五十两银子,你帮他在长沙买一套像样的衣帽,过两年做新郎倌时好穿。」

「好!」杨度十分高兴,看看墨也磨好了,便说,「我这便去告诉代懿。」

「慢点。」王闓运从博古架上取出一函书稿来,说,「这是叶德辉撰写的《经学通诂》,上个月打发僕人送来,要我给他做篇序。叶德辉这人虽然脾气古怪,人也长得丑,满脸铁丝麻,但做学问却肯下功夫。这部《经学通诂》的确不是覆瓿之作,你在路上可以翻翻。」

「是。」杨度答。

「我叫你送书给叶德辉,还有一层用意,你知道吗?」王闓运捧著书稿,不忙交出来。

「知道。」杨度答,「先生是要我借这个机会认识叶先生,日后好向他请教。」

「正是,正是。」王闓运高兴地直点头,「老杜说转益多师是吾师,这话是很有道理的。叶德辉精于版本目录之学,这方面的学问,我便不及他,他也可在这点上充当你的老师。他住在赐閒湖,早几年代懿跟著我到他家去过,代懿找得到。」

王闓运说著把书稿递了过来,杨度双手接过。

「先生,我去了。」

「去吧,路上多注意安全,代懿不懂事,你多留点心。叶德辉讲过这篇序言,他要送我二百两银子,你叫代懿收下莫讲客气。叶麻子的老子做过大生意,家裡有的是冤枉钱。」

杨度和王代懿一到长沙,就为江面上兴旺的内河航运业所吸引。码头上人声鼎沸,装货的卸货的上船的登岸的,把个零乱的河岸闹得热火朝天。时序虽是初冬,那情景让人看得似要热出汗来。他们在小西门码头上了岸,穿过下河街,从南正街进入闹市区。

街市上各色各样的公司、厂矿、局所招牌照得行人眼花缭乱,商店裡货物充塞。往年冬季长沙城裡所缺乏的香菇、玉兰片、红薯粉,现在填满了市场。平素稀罕的鱼翅、鲍鱼、乾墨鱼、对虾等海味,也能在寻常南货店裡见到。尤其是煤炭,以往一到冬季便令长沙市民发愁,煤炭既少又差且贵。此时杨度在南正街上看到两家煤炭店,堆得小山似的煤炭乌黑发亮。店门竖著黑漆大牌子,用白粉写著「耒阳白煤」四个大字,买煤的人也不拥挤。他们试探著问了几家伙铺,店家都摇头说客满。问哪来的这麽多客人,回答说让各地来省城办矿产议修铁路的人包了。杨度感触极深地对代懿说:「想不到右铭中丞的新政给长沙带来如此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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