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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部分(第1页)

南山借着昏暗灯光看他那样孤独地用餐,孤独地吞咽,心头一酸,不由自主想起少年时期的他。

那 时裴渠也不过十几岁年纪,还未弱冠便承了大国贤才之名,满腔热血似乎都能付诸社稷。他去淮南时还是意气风发,回来时身后却带了一个小拖油瓶,顿时心事重 重。他还没有照顾一个孩子的能力,很多事上生疏又笨拙,完全不像传说中那样聪明。他甚至不会哄孩子,多少天也没能骗得南山开口讲一句话。他在爱干净这件事 上素来道行颇深,可又因不知如何拾掇小孩子而一筹莫展……

南山隐约还记得他那时的模样,只头顶心梳着髻,穿着再寻常不过的士子圆领服,领口永远白净得像新制的衣裳,面庞也是刚刚长开还带着浓烈青葱气的模样。

她 记得他干净光滑的手,指节分明,半月痕长得恰到好处,指甲修得秃秃,甲面是微粉色,是气血很好的样子。那双手曾给她洗过衣裳,浸在清澈的河溪里,认真搓洗 带了血迹的外衫,却怎么也洗不干净。那时南山别过头去,望着渐渐沉下去的日头走神,那件沾满了她家人鲜血的衣裳,大概再也洗不干净了罢。可他也没有扔掉, 竭尽全力洗了最后晒干,仔细叠好,连同她带出来的书一起给她。

南山低头嗅过那件衣裳,深深吸一口气,皂荚香混着阳光曝晒后独有的气味,其中却也似乎隐隐暗藏了一些汹涌的血气。

他并不希望她将家人都忘记,守在惨痛回忆中纵然并不是好事,但一味逃避故意抹去反而可能在泥潭中越陷越深。他希望她能正视这段过去,接纳并消化。

生死都是既成事实无法再扭转局面,死去的人已经死了,还活着的人就只能咬牙活下去。南山做到了这一点,虽然过得艰难了些,但也熬过来了不是吗?

她 在九年前分别时曾做过最坏的打算,她觉得自己可能再也见不到裴渠了,但最终还是听到了他归来的消息。再见时,她以媒官身份自称,而他则是个种菜成痴的世家 郎君。那日在洛阳集市的夕阳中,她抬头看到了那张熟悉却又陌生的脸,九年时光可以留下一两条皱纹,可以留下风霜,也可以抹灭原本清澈眸光中的赤忱,他与九 年前的确是不同了。

南山一眼便看出他心事重重,好像再也走不近。

接下来的相处,他虽仍旧怀揣着心事,一言一行都透着与这人世的疏离,但也偶有些刹那,南山能辨出他还是当年那个善良热忱又有些不那么聪明的青葱少年。

对人世偶尔存留一些天真的想法,是美好的自救。

她这位老师,显然并没有到对人与事都绝望的地步。

——*——*——*——*——

裴 渠的一顿晚饭终于用完,他将空碗搁回案上,手刚垂下来,便被南山握住。南山借着烛火将那只手摊开,一个指节一个指节地仔细摸过,触到一些薄茧,便不再继续 触摸。手还是那只手,却不复当年的光滑无瑕。心也是一样,时间磨磕过了,总要有些坑坑洼洼的缺口,每个人都是如此,但并不影响人们继续走下去。

“老师的手是因为做农事才生了茧子吗?”

“是。”裴渠任由她握着自己的手。

“朝中有老师想做的事吗?”

裴渠轻抿了抿唇,回道:“你认为呢?”

南山想了想,依她对裴渠的了解,最后也只讲道:“比起整日耽于权谋,老师或许更想做一些实事。漕运也好,种植也罢,格局虽是小了一些,但在老师心中的地位大概并不比穿紫袍当相公要低。所以老师要留任朝廷,在工部任职吗?”

裴 渠摇摇头:“虽然借助朝廷力量去做事似乎会易行一些,但眼下朝堂是什么模样你比我清楚。”他甚至轻声叹息:“国并非一个人的国,也并非一个氏族的国,更不 是一群官宦的国,权力更迭改朝换代是千百年来轮回不息的定律,没有谁可以一直手握权柄,但即便明知谁也无法永恒,争斗也不会休止。”

南山从他言语中听出深深的厌倦。若不是因为权谋,他的生父不会利用他的生母裴涟君,那么裴涟君或许未必一气之下离开,他也不至于还在襁褓之中就被换了出身,后来也不必总被卷入权力之争,甚至被生父的人追杀。

而若不是权谋,她的祖父也不会连同诸王作乱,更不会遭遇灭门之灾祸,她也不至于沦为孤女被抓进梅花营苟且求生,更不会面临如今这般铺天盖地的杀戮。

南山倏忽坐了起来,她伸出瘦却有力的双臂抱了抱裴渠,像是给他一些安慰与鼓励,如同当年分别时一样。

她好不容易松开手,轻轻捧住他的脸,微微凑上去很是节制地亲了一下他的唇,又迅速分开:“我得走了,老师记得养好伤,要来找我。”

她怕自己一会儿又舍不得,于是迅速转过身下了床,抹平衣服上的褶子低头往小窗那边走。

裴渠只听到极细微的动静,屋内便不见了她的身影。她似一只猫一样迅速消失在这府邸里,又翻过无数屋檐与坊墙。

她曾这样探听过诸多秘密,看过太多丑陋的交易。而今晚她梦见,淮南漫山遍野的橘子熟了一大片,四处都是橘子的香气。

☆、第69章 六九对策

车马辚辚;离了东都便是伏牛山;人渐渐少起来。今年秋天似乎来得特别早,伏天刚过温度便迅速降了下来;一场场的雨来得格外勤快。小十六娘从袁府出来时带的衣服太单薄,以至于这会儿只能裹着车里的薄毯子低头嗑瓜子。

她埋首一刻不停地嗑着;都快嗑了近一个时辰;马车里只有她嗑瓜子的声音;一直在假寐的沈凤阁睁开眼,略有些不耐烦地说道:“你能歇会儿吗?”

小十六娘停下来舔舔嘴唇;忽然伸手捧过去一把瓜子仁:“爹爹吃。”

素来有洁癖的沈凤阁愣了一愣,想了半天终是将一把瓜子仁都接了过来。小崽子看他接过去吃;顿时心情好了起来,偏过头撩起帘子“南山姊姊、南山姊姊”地喊着。

南山这时正在另外一辆马车上;因她还未完全恢复需要静养,而沈凤阁又怕十六娘扰到她,遂让她与行李单独坐一辆车。南山闻得十六娘的呼唤声,坐起来撩开帘子探出头去:“十六娘有事吗?”

“爹爹吃了我嗑出来的瓜子仁,嘿嘿。”没有被嫌弃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小十六娘迫不及待地要跟人分享,看起来也是直爽性子。

她才刚炫耀完,手便被沈凤阁捉去仔细擦干净。沈凤阁捏住她下巴,大拇指掰开她嘴唇,皱着眉看了看:“前面这颗牙还没长好,会嗑出缺口来,不许再嗑了。”他说着便将瓜子袋没收藏好,转回头只见小十六娘盯着他。

沈凤阁便也盯着她看,这些天的相处,算是摆脱了最开始的尴尬与不知所措。沈凤阁在照料小孩子这件事上越来越得心应手,仿佛十六娘是他养大的一般。他盯着小崽子不知不觉有些走神,若仔细去看,十六娘嘴巴鼻子都与松华很像,眉眼却是像极了他。

沈凤阁思绪一下子岔出去很远,他是个不喜欢假设的人,不会去想若当年怎样怎样如今就可能怎样怎样,他只是感到遗憾,并且伤心。但上了年纪的人,伤心也是与少年人不一样的,愁滋味谁都尝过,但如何消化吞咽则是需要练习。

三十五岁的沈凤阁看起来风平浪静,好像极少有事能撼动到他。松华的早逝虽令他难过,但那些也早藏在心底,不会再歇斯底里表达出来了。

他出神之际,十六娘忽伸出手去,迅疾又调皮地擦了一下他的脸,随后朝他亮起手指:“这是眼泪吗?爹爹哭了吗?”

沈凤阁只偏头看看外面淅淅沥沥的雨,说:“是雨水飘进来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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