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是是,不光三万两,我还要给您置个三进的大宅子,连带着把我自己也送给您。”
他慷慨地说,私心想想,这样也挺好的。
月徊打起轿窗帘子嫌弃地打量他,“身板单薄,饭量挺大,三万两最后又叫你吃回去了,你当我傻?”
两个人吵惯了,一路拌着嘴回到提督府。
白天的提督府,相比晚上更显高大气派,门簪联楹用的是百姓不可及的规格,就连下马石前的地面,都是磨砖对缝,半点也不马虎。
小四看看这大红门,唏嘘着:“往常这种地方,咱们在门前多站一会儿都是杀头的罪过。”
可今时不同往日,这回非但能站,里头主事的也亲自迎了出来。
梁遇府上用的基本都是太监,太监无牵无挂,办起事来要比寻常人更细致。这里掌事的叫曹甸生,原是司礼监的随堂,因汪轸在时犯了点小事险些被打死,梁遇求了请,讨出来放在府里替他看守门户。曹甸生是个知恩图报的,这些年兢兢业业,比在宫里时更周到。月徊出门他就留意着,等人回来,还没进胡同口,他已亲自带领底下人出来迎接了,分毫不差。
“姑娘。”
他垂着手上来,笑道,“天儿冷,姑娘外头走了这么长时候,没的着了凉,快进屋暖和暖和。”
曹甸生因家里穷,打小就净了身,因此那条嗓子说话时轻声细语,透着温存。月徊对于太监的认识,以前都停留在大奸大恶上,并不知道他们除了弄权,还有那样仔细的一面。心里正愁梁遇昨儿不许她和小四同吃同住,曹甸生便替她想了个折中的法子,“小的把饭摆在西边花厅里,中间拿屏风隔一道,相互是看不见的。因着姑娘才回来,这位小爷又是初来乍到,今儿还能讨个特例,下回就不成了。您二位先换衣裳,宫里管教化的嬷嬷奉督主的令儿,已经在府里了,回头姑娘用饭,就让她过来伺候。”
以前野惯了,谁也不在乎她怎么活着,到如今得从头开始调理,想是昨儿哥哥对她的言行有了审度,今天才着急打发人过来教规矩吧。
月徊讪讪说好,瞧了瞧小四,他挤眉弄眼,分明存着看热闹的心。也是的,他们这些年没正经吃过一餐像样的饭,穷家子有口吃的就不错了,哪还顾得上什么规矩体统。
月徊这人除了贪财好色,剩下倒有一宗好,就是说话算话。既然答应了,学就学吧,人有了规矩才能挣体面,于是她冲小四指点了下,“你也给我好好听着,往后谋了差事见人,别闹笑话。”
其实饭桌上能有多少学问,无非就是吃,应该不难应付。她收拾停当了上花厅里坐着,曹甸生给她指派的四个丫头在她身后一字排开,面前桌上摆了满满一桌菜,可她举着筷子,又有些无从下手了。
教化嬷嬷在一旁站着,到底是调理人的,就算脸上带着笑,举止神情也自有一段威严,掖着手说:“姑娘,奴婢奉了掌印之命,斗胆来给姑娘指点指点,倘或有失当的地方,还请姑娘见谅。”
这话一出口,就知道要先礼后兵,月徊忽然发现,自己竟连怎么使筷子都不知道了。
好不容易伸出手去,筷头才点着盘沿,嬷嬷就出声了,“要说吃饭,人人都会,可怎么吃得有体统,里头大有讲究。吃饭不吧唧嘴,喝汤不出声,这是首要一条。不把筷子插在米饭上头,插上那叫‘倒头饭’,不吉利。筷子不能把碗勺碰得咣当响,会敲碗的都是花子,有规矩的人家不这么干。”
月徊听完憋着一口气,小心翼翼夹了片百合,因那百合离得稍有点远,夹完就觉得不大对劲,果然挨了嬷嬷的训。
“夹菜时,只取向己的一方,不向碗盘顶心取菜取汤,这点姑娘要记好。宫里有规矩,主子们用膳,再好吃的菜只尝三筷,民间虽不强求,但往来不住也不雅,更别提越过跟前的盘儿,伸长胳膊夹远处的了。”
好吃也不能多吃,这点实在折磨人。月徊看看这满桌佳肴,远的地方又不让够,那上这么多干什么,只上一道不就完了。
她泄了气,吃菜讲究太多,吃饭总可以吧!低头挪过筷子,还没碰着米饭,嬷嬷又一笑,“姑娘,吃饭不能挑着吃,得拿手把碗端起来,拇指扣着碗沿,其余四指托底。有的人爱拿整手托碗底子,这是家里没教好,搁在有体面的人家,大人见孩子这么着,鞋底子就抽上去啦。”
所以她是吃得错漏百出啊,再好的菜色在跟前顿时也没了胃口,她愁眉苦脸说:“难怪小姐们看着都不胖,原来见天饿着,吃不饱饭。这么活着还有什么趣致,大碗喝酒大口吃肉,那才痛快呢。”
这种谬论以前很少听到,能进宫的都是良家子,从没哪个会抱怨规矩重饿死人的。嬷嬷碍于梁遇的缘故不好说什么,只是含蓄道:“梁掌印既托付奴婢,是看得起奴婢,奴婢必要把这些不中听的都告知姑娘,将来到了场面上,才不叫人背后说嘴。”
“那我想吃那盘清蒸武昌鱼,可怎么办?”
嬷嬷道:“吃鱼不翻身,姑娘也要记下……”
规矩太多太复杂,自己怕是一辈子都学不会了,正在她看着满桌菜色兴叹时,屏风那边传来一声响亮的饱嗝,小四压根儿没往心里去,他已经秋风扫落叶般吃了个尽够,这愈发让月徊觉得难过。
愁肠百结调开了视线,她得分散精力才能压住馋虫。花厅外是个玲珑小院,有漂亮的太湖奇石堆叠的假山,天上的雪从勾头瓦当外大而寂静地落下来,触目所及都是迷迷滂滂的。
然而穿过纷扬的雪,忽然发现对面抄手游廊上站了个人,披着乌云豹的氅衣,乌纱帽沿盘金滚绣,衬得那面目皎皎异常明朗。他正往这里眺望,脸上带了一点笑,眉间有种慈悲和善的味道。
管教嬷嬷噤住了,立刻敛神垂首退到一旁,月徊终于松了口气,站起身,欢实地叫了声“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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