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溶感慨万端,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缓缓道:“林姑娘,近日身上可好?”
“托福,个把月前就好了。”黛玉眼波流转,淡淡看了他一眼,复又垂下。
“快立秋了,冷热交替的,最容易受寒。上次的枫露姜茶,吃得还习惯?”
“病里忌口,大夫嘱托过不让饮茶,难为王爷想着。”平淡的语调里,没有半点起伏。枫露姜茶原不是茶,是取香枫嫩叶,放进甑中蒸焙,入汤代茶,添了生姜更是暖肺平火的一剂好药。细细回味她这句话,倒像是拒不领情似的,水溶执杯默然了一会,不禁怅有所失。
便在这时,畹芸领了两个侍从进来,抬着几口铜皮大箱屉。
罗氏就势欠起身,扫了一眼道:“都挑好了?”
“回娘娘,这是苏皖新贡上来的,都是头等的妆缎,色泽又鲜,花样又艳,有几匹夹缬红的裁嫁衣裳正好。”畹芸说着,命人展开箱子给她验看。
这匹缎子绣工极不寻常,红得直欲灼手,饶是罗氏见多识广,也不由轻叹了一声:“好漂亮的活计。”
水溶张开眼,淡淡问:“裁嫁衣做什么,谁有喜事不成?”
“这倒奇了,王爷自家大喜,还揣着明白装糊涂?”畹芸接下话头,与众人相视而笑。水溶定了定神,尚来不及察问,就见罗氏跪倒在他脚边,抽噎道:“妾身有罪,未能替王爷开荫散叶,怨不得鹣离鲽背。我连日来思量,便作主替王爷求了林姑娘,以后定拿她当亲姐妹看待,只别像我这不争气的身子才好……”
她僵了片刻,扑地滑下两行热泪来,听起来句句都发自肺腑,说不出的诚挚真切。水溶看了一眼,又慢慢移向别处。天已向晚,黛玉的脸颊埋在残霞中,被风遮住了。恍然是静谧初升的冷月,在夜风里注视着他,不知在想什么。
“鹣离鲽背?”水溶把玩着手中茶盅,若有所思,很久从才齿缝里笑出声来,“这事瞒得好紧,连我都不知道。我若不依,岂不是驳了你的情面?”
罗氏一时猜不透他话里用意,吞吐道:“是……是妾身自作聪明,不该妄揣王爷……”
水溶伸手扶起她,一面笑说:“做的好,这些天我正有此意,只怕夫人受委屈,才未肯提起。”
岂料到他答应的这般痛快,罗氏几乎是惊疑地抬头,无奈骑虎难下,只能咬紧牙道:“王爷莫要折煞妾身,便是再娶一房,也没有半分不合适的。”
“难得夫人深明大度,本王就宽心多了。”水溶点头,定定看着她说:“采吉纳征就免了,以防生什么变故,这事不能声张,越少人知道越好。”
罗氏低头施礼,眼风一抬,不由蹙起眉来:“那…林姑娘那边?”
水溶踌躇道:“你们先下去,这里留我就行了。”
“王爷慢坐。”罗氏会意,不多时引得左右辞过。临走前见紫鹃还赖在门前,便顿住步子:“听说畹芸不如你手巧,我那还有半幅绣样落着,正缺个人呢。”一挥手,数名侍女拥上来,将紫鹃半推半就地搀了出去。
关上檀门,一阵纷杂的脚步声,房内终归安静下来。天色澹淡,西楼上敲起更鼓,伴着萧索的竹梆子,想是到了宵禁时辰。片刻后,再没了声响。
望着夜幕渐渐降袭,终于黑透了。黛玉推开窗,冷风呼呼地灌进来,将她鬓发吹得蓬乱,整个人都笼罩在阴影之下。不知过了多久,她才蓦然回头,见来人手持明烛,悄然站在背后。火光下映着他的脸,明暗变幻,不由心旌一荡。
“穿得这么少,冻病了如何是好?”水溶脱了外袍,亲自给她盖上。
黛玉横他一眼,不紧不慢道:“我自己的身子,与别人有什么相干?”
“虽不相干,你自己背着苦楚,别人也难免受累。”水溶摇了摇头,想起蒋玉涵的那番质问,心头俱是百般滋味,竟不知做何感想。
黛玉见他神色惘然,以为把话说重了,不禁也有些后悔。转念又想,更不该把对宝玉的怨气迁怒到旁人身上,这样由爱生恨,落得自己伤心失意,又有什么乐趣?
月色疏寒,浮着粼粼灯火,两人当风站着,都是好一阵无话。
“上月,本王去卫侯府上吊唁,南边吃了败仗,卫若兰随扈远征,路上疮伤复发,已经死在粤州。卫侯夫人,也就是你那史家表妹,因受案牵连,被人市子卖了。”
“卖到哪了?”黛玉的脸色在灯下惨白,轻颤声问。
“不知道,男奴女娼,总归不是好地方。”水溶犹豫片刻,悠悠道,“听卫府的幕僚说,曾在秦淮河的花船上见过她,顺带有一封家书,托人交给你。”
从袖内拈出信,黛玉望了他一眼,匆忙拆开封蜡。纸面经久发黄,想来是很早前写下的。只有短短数行:“穷途皆有定,离合岂无缘,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
字迹干净秀致,极俊气的蝇头小楷。愣怔看了阵,黛玉将信按在心口,几乎将嘴唇咬破,忍了又忍,眼角蓦然有一股热流滑下来。
“是云丫头,”黛玉微微抖着肩,隔了很久道,“往日她还嘲我心窄,原来自己也是个没福命的,落到这步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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