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妻子回来,见我不在家,就出去找。找一趟回来我还不在,她又出去,在村里每户人家问。在每个路口喊我的名字。像早年我母亲喊我一样。
一个下午,她找到前面的院子,问我母亲有没有看见她丈夫。我听她哭哑着嗓子说话,听见我母亲低声的回答。她一定从我妻子身上看见多年前的自己。那时她就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找我。
我妻子出去时,我的儿子一人留在院子。他哭喊一阵,爬在木头上睡着,醒来又接着哭喊。多少年前,我跟他一样在前院度过这样的日子。只是我不会喊。
天黑以后,我听见妻子回来的脚步声。那时,我的儿子已爬在地上睡着。她抱起他哭。她的哭腔在夜里拖得很长很长。我动不了头。也动不了身子。这期间一只黑母鸡每天走到洞口。第一次它的头都伸进来了,眼看碰到我的脸,赶紧缩回去,跑开几步。以后它每天来到洞口,偏着头看里面,看见我一样望着它的眼睛,它叫几声。有时它转过身,用爪子向洞口刨土。我不知道它的意图。我的头和脸都被土蒙住,眼睛也快睁不开。
一个早晨,我母亲起来收拾院子,她拿着一把芨芨扫帚;刷刷地扫地上的树叶和土,有一扫帚,就从墙洞口的草根下刷过去,我一惊,睁开眼睛。看见我们家的一个早晨。晨光将院子染得鲜红。我的母亲开始生炉做饭。我听见她折柴禾的声音。听见炉中火焔的声音。听见铁勺和锅碗的轻碰擦摩。过了会儿,母亲端碗过来,坐在那根木头上,家里只剩下她一个人。父亲不在了。妹妹出嫁。弟弟也不知到哪去了。我看不见她手中的碗,看不见她拿筷子的手和一双不知在看着什么的眼睛。我只闻见饭的味道,像在很多年前的中午,我在那时候,永远地闭住眼睛。
我的儿子有一天来到墙根,他转了好几圈,没找到那个墙洞。一层一层的尘土和落叶,埋住我露在洞外的腿和脚。我的儿子站在又一个秋天的落叶上面,踮起脚尖,想看见前院的东西。看不见。他使劲跳蹦子。他的头一下一下地窜过墙头又落下。他看见墙那边的果树,看见一个秋天的菜园子,旁边塌了一半的马圈棚。他没有看见我母亲。那时她已直不起腰,整日拘搂着身子,在院子里走动。有一天,她会走到那棵靠墙生长的艾蒿草跟前,拨开枝叶,看见那个小墙洞,她会好奇地把一边脸贴在地上,往里面望,或许什么都看不见。或许,她会看见我差一点就要伸出洞口的头顶。
二、老鼠
我整夜整夜睡不着。天空在落土。天一黑天空就开始落土。后来白天也落。我们以为人踩起的土在落。那时候人都慌张了,四处奔波,牲口也跟着奔波,被踩起的土一阵一阵朝天上落。夜晚地悄静下来时那些土又往回落。越落越多,永远都落不完。
我独自过掉的几种生活(4)
我们没踩起这么多土呀。
赶人意识到天已经变成土天时,人倒不乱跑了。或许奔波乏了,都躲在屋里不愿露头。偶尔遇见一两个走路人,全耷拉脑袋,不住的摇头,像干了多大的懊恼事。其实在抖头上的土。不断下落的尘土先把人的脊背压弯,再把头压垂,接着两只前肢落地。两米之外就分不清人畜。三五米外啥都看不见,全是黄昏昏的土。
我从那时起整夜睡不着。白天也睡不着。我躺在大土炕的最西边,一遍遍的想着事情。天空不断在落土,能听见屋顶的椽子微微下垂的声音。听见土墙一毫毫下折的声音。每到半夜,我父亲就会上房去扫土。我听见他开门出去,听见他爬立在东墙的梯子。然后听见他的脚落到房顶。椽子嘎叭叭响。听见扫帚刷刷的声音。父亲下房后我又听见房顶的椽子檩子,在一阵细微的响动中,复原自己。
夜夜有孩子在哭。狗拖着长腔朝天叫。出生了不少孩子,那些年。有的没长大就死掉了。有的长大后死了。整个那一茬人,没几个活下来的。老鼠越来越多。地上到处是洞。那时落下的土,多少年后又飞扬起来,弥天漫地。那时埋掉的人,又一个个回到地面。只是,我没有坚持住自己。我变成了另一种动物,悄无声息生活在村子地下。我把我的口粮从家里的粮仓中,一粒粒转移到地下。把衣服脱在地上,鞋放在窗台。我的家人以为我被土埋掉了。
一群群的鸟经过村子,高声鸣叫,像在喊地上的人:走了,走了。人不敢朝天上看,簌簌下落的土一会就把人的眼睛糊住。鸟飞着飞着翅膀不动了,一头栽下来。一落地很快埋进土里找不见。牲口不断的挪动蹄子。树越长越矮,一棵变成好多棵。人不停的走,稍站一会儿就被土埋掉半截子。喊人救命。过来一个扛铁锨的,把他挖出来。
经常有人被土埋掉,坐在墙根打个盹人就不见了。走累了在地上躺一会人就不见了。剩下的人已经没力气挖土里人。
人人扛着铁锨。只有不断的在院子里挖土,才能找到昨天放下的东西。铁锨本身也在被土埋没。根本没有路。以前的路早看不见了,新的路再不可能被踩出。人除了呆在家,哪都不敢去。麦子长黄时,土已经涌到穗头,人贴着地皮收割麦穗,漏收的被土埋住,又生芽长叶。一茬接着一茬往上长。
我在那时候变成一只鸟了。我不敢飞。(或许我以前远飞过,翅膀越来越重,一头栽下来。)我在一只鸟落地那一瞬接住它的命。它活不成了,我替它活一阵子。我不住抖羽毛上的土,在越来越矮的房顶上走来走去。我的父亲过几个时辰出来一次,一抬腿跨上房顶。立在东墙上的梯子只露出一点头儿。这时我飞起来,听见父亲在底下刷刷地扫房顶的土。有一次我看见它拿一把锨挖东墙根的土,他大概想把那只梯子挖出来,从天窗伸进屋里。事实上不久以后他们便开始从天窗进出。门和窗子全埋入尘土。
我父亲干活时,我就站在他身后的树梢上。那棵树以前有十米高。我那时常坐在树下,看站在树梢上的鸟,飞走又落回来。我爬上树,却怎么也到不了那个最高的树枝。如今这棵树只剩下矮矮的树梢了。我“爸”,“爸”地对着父亲大叫。叫出的声音却是“啊”,“啊”。我父亲好像听烦了,转身一锨土扬过来,我险些被埋掉,扑扇着翅膀飞走了。他已经不认识这个鸟儿子了。我在不远处伤心的看着他的脊背被土压弯,他的头还没有耷拉下去。他还在坚持。我为什么就坚持不住呢。
土刚开始下落的那些夜晚,我还能睡着。尘土像棉被一样覆盖村子和田野。土不像雨点一样打人,也不冰凉,也没有声音。它不断落在身上时人的皮肤会变重,而整个身体会逐渐放松。人很快就会睡过去。树上的叶子,在不知觉中被土压垂,落下去。我经常在半夜醒来,听见叶子沉沉的坠落声。家里人全在睡梦中。我兀地坐起,穿衣出门,在昏黄的月色中走遍整个村子。我推开一家又一家院门,轻脚走进院子,耳朵贴着窗户细听。
在很多个夜里,我重复着这件事,却又不知自己为什么要这样。村子里空空静静,月光把漫天的尘土染成昏黄(白天尘土是灰白的)。树啪啪往下掉叶子,听上去像无数个小人从树上往下跳。我不敢靠近树走,巷子中间有一窄溜露着月光。我往前走时心里想着最好遇见一个人。他从那头走过来 ,我听见他的脚步声,看见他模糊的影子。也许真遇见了我会害怕的停下来,转身往回跑,以为自己遇见鬼了。
还在早些时候,我就对父亲说,我们走吧,这地方住不成了。庄稼长一寸就被土埋掉一寸。树越长越低。什么东西都落满了土,一开始人拿起啥东西都要嘴对着吹一吹土,无论吃的还是用的。后来土落厚了就用手拍打。再后来人就懒得动了。土落在头上脸上也不洗了。落在身上也不拍打了。仿佛人们认为人世间就是这般境地。连我父亲都已经认命。他说,儿子,我们往哪走啊,满世界都是土。我说不是的,父亲,我知道有些地方天是蓝的,空气跟我们以前看见的一样透明。在那里田野被绿草覆盖。土地潮湿。风中除了秋天的金黄叶子,没有一粒尘土。
我父亲默然的看着我。
我们该走掉一个人。我说。总不能全让土埋在这里。
我独自过掉的几种生活(5)
我说这些话时,一只一只的鸟正在飞离村子。有的飞着飞着翅膀不动了,直直掉下来。地上已经没有路。
很久以后,我父亲都坚持认为我走掉了。尽管家里其他人认为我被土埋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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