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而且愿意为您效劳,”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凝视着弗龙斯基那张流露着明显的痛苦神情的面孔。“要不要为您向李斯提奇①和米兰②写封信?”——
①李斯提奇(1831—1899),塞尔维亚的政治家和历史学家。在一八七六年塞尔维亚与土耳其战争时他任外交部长,采取亲俄政策。
②米兰…奥布廉诺维奇(1854—1901),于一八七二年统治塞尔维亚。一八七六年,社会舆论迫使他对土耳其宣战,以支持波斯尼亚人民的起义。经过长期战争,塞尔维亚获得独立,米兰于一八八二年自己宣布为国王。
“噢,不!”弗龙斯基说,好像费了很大劲才明白了。“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们就散散步吧。车厢里那么气闷。一封信吗?不,谢谢您;去赴死是用不着介绍信的!除非是写给土耳其人……”他说,仅仅嘴角上挂着一丝笑意。他的眼睛里仍然保留着那种气忿的痛苦神情。
“是的,不过同有了准备的人建立关系(这总归还是需要的),对您总要好一些。不过,随您的便。我高兴听听您的决定呢。志愿兵们受到那么多的攻击,像您这样一个人,会在舆论里提高他们的声望哩。”
“我,作为一个人,”弗龙斯基说。“好处就在于,我丝毫也不看重我的生命。而且我有足够的体力去冲锋陷阵,或是击溃敌人,或是战死——这一点我倒是知道的。我很高兴居然有适于我献出生命的事业,这生命我不但不需要,而且还觉得很憎恶哩!它对别的人也许是有用的,”由于牙齿不断的剧痛,他的下颚忍受不了地抽搐着,痛得他连心里想的也说不出来。
“我敢预言,您会复元的,”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觉得很受感动。“把自己的弟兄们从压迫下解放出来,是一种值得人去出生入死的目的。愿上帝赐给您外在的成功和内心的宁静,”他补充说,伸出手来。
弗龙斯基紧紧地握住谢尔盖…伊万诺维奇伸出的手。
“是的,作为一种工具我还有些用处。但是作为一个人——我是一个废物了!”他停顿了一下才说完。
他的坚固的牙齿的剧痛,使他的嘴里充满了唾液,使他说不出话来。他沉默了,凝视着开过来的煤水车的车轮,它沿着铁轨慢慢地平稳地滚来。
突然间一种完全不同的感觉,不是痛楚,而是使他异常痛苦的内心的难受,使他一时间忘记了牙痛。他看到煤水车和铁轨,而且受到和一个自从发生了那不幸事件以后就没有见过面的朋友谈话的影响,他突然想起了她;那就是,回想起她遗留下的一切,当他像一个精神错乱的人一样跑到火车站站房,在一张桌子上,毫不羞愧地展露在陌生人眼前,停放着她那不久以前还充满生命的、血迹斑斑的遗体;那个完整无恙的、长着浓厚的头发、鬓角上有着发卷的头,朝后仰着;在那红唇半张的妩媚动人的脸上凝结着一种异样的表情——嘴唇上含着凄惨的神情,而在那还睁着的凝然不动的眼睛里带着吓人的光芒,好像在说他们吵架时她对他说过的那句可怕的话——说他会后悔的。
他努力追忆他初次遇见她的时候她的模样,那也是在火车站上,她神秘、妩媚、多情、追求和赐予幸福,不像他所记得的她最后那样残酷无情的报复神情。他极力回想他同她一起度过的良辰美景,但是这些时刻永远被毒害了。他只想得起她是一个获得胜利的、实行了谁也不需要的、但使他抱恨终身的威胁的人。他不再感到牙痛了,一阵呜咽扭歪了他的脸。
默默无言地在行李堆旁边来回踱了两趟,而且控制住自己以后,他镇静地转向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说:
“自从昨天您就没有得到电讯了吧?是的,他们第三次又吃了败仗,但是预料明天将有一场决战。”
又议论了一阵国王米兰的宣言和它可能发生的巨大影响以后,听见第二次铃声,他们就分了手,回到各自的车厢里去了。
六
由于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离开莫斯科,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没有打电报叫他弟弟去接他。当卡塔瓦索夫和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坐着在车站雇的一辆出租马车,风尘仆仆,像阿拉伯人一样,正午驶到波克罗夫斯科耶的宅邸台阶前的时候,列文不在家。正陪着父亲和姐姐坐在凉台上的基蒂,认出来她的夫兄,于是跑下去迎接他。
“您不通知我们一声,亏得您不害羞!”她说,把手伸给谢尔盖…伊万诺维奇,而且让他吻了吻她的额头。
“我们没有麻烦你们,就顺顺当当地到这里来了,”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回答。“我浑身这么多的尘土,都不敢挨您一下了。我忙得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脱得开身哩。你们一切都照旧吧,”他微笑着说,“在这风平浪静的港湾里,不受浪潮的冲击,享受着恬静的乐趣。这就是我们的朋友费奥多尔…瓦西里耶维奇,他终于打定主意来了。”
“不过我可不是一个黑人,等我梳洗一下,我就会像个人样了!”卡塔瓦索夫用他平素的戏谑的口吻说,伸出手来,而且微笑着,他的污黑的面孔衬托着他的牙齿显得格外地光亮。
“科斯佳一定会很高兴。他到农场上去了。他该回来了。”
“总是忙碌地经营着农业。确实是在风平浪静的港湾里,”卡塔瓦索夫说。“而我们住在城里的,除了塞尔维亚战争,别的就孤陋寡闻了。哦,我们的朋友怎么看法呢?他同别人的想法一定不一样?”
“噢,他没有什么特别的,就同大家一样哩,”基蒂回答,有点慌乱地回顾着谢尔盖…伊万诺维奇。“我派人去找他。爸爸和我们在一起。他刚从国外回来不久。”
吩咐打发人去叫列文和带领满面风尘的客人们去梳洗——一个在列文的书房,另一个在多莉住过的房间——而且吩咐过为客人们摆饭,基蒂充分运用她在怀孕期间被剥夺了的动作敏捷的权利,跑上凉台。
“是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和卡塔瓦索夫教授,”她说。
“噢,这样的大热天真难受啊!”公爵说。
“不,爸爸,他很可爱哩,科斯佳很欢喜他,”基蒂似乎带着恳求的微笑说,发觉了她父亲脸上的嘲讽的神情。
“我倒没有什么。”
“你去招待他们吧,亲爱的,”基蒂对她姐姐说。“他们在车站遇见了斯季瓦,他很好哩。我要跑去看米佳。真倒霉,我从用过茶点以后就没有喂过他。他现在一定醒了,大概在啼哭呢。”感觉着乳汁在流,她迈着迅速的步伐走到育儿室去了。
果然不出所料,她不仅猜到了(她同婴儿之间的联系还没有断绝),而且由于她体内乳汁的汹涌她确切地知道他要吃奶了。
她还没有到育儿室以前,就知道他在哭闹。而事实上他真是在哭闹。她听见他的声音就加快了脚步。但是她走得越快,他哭得也就越响亮。这是一种美妙的健康的声音,只是带着饥饿和急躁的意味。
“他哭了很久吗,保姆?很久了吗?”基蒂慌慌张张地问,坐在椅子上准备哺育婴儿。“赶快抱给我!喂,保姆,你多烦人啊;哦,帽子以后再系好了!”
婴儿由于饥饿哭得直抽搐。
“但是不能不这样哩,夫人,”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说,她差不多总在育儿室里。“一定要把他收拾得好好的!喂,喂!”她哄逗着婴儿,不理睬他母亲。
保姆把婴儿抱给他母亲。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跟着走过去,带着满脸疼爱的神情。
“他认得我,他认得我!的的确确的,卡捷琳娜…亚历山德罗夫娜,亲爱的,他认得我!”阿加菲娅…米哈伊洛夫娜压倒了婴儿的哭叫声喊着说。
但是基蒂没有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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