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如何知晓?”阮克一惊。
邵九笑的云淡风轻:“适才大帅提起那些人,眉头自然紧蹙,所以不难猜想。”
阮克神情流露出一丝不满:“马副官与陈佐之前日又为了军中的一点小事意见不合,闹得不可开交。”
马副官,马俊国的大伯,阮克最为得力的心腹部下,而陈佐之,亦是在阮克盘踞南方时,便为司令,可以说,阮克令时今日打下这片江山,两人俱是功不可没。
“马俊国……马副官……”邵九心中默默念了几遍,笑道,“听闻马副官为人耿直,忠心不二,至于陈佐之,更是华夏的一员猛将。”
“的确如此……他们跟随了我那么多年,早已如同双臂,缺一不可。”阮克沉声道,“权位之巅固然风光,但一些琐事,亦让老夫心烦,譬如顾万山的事。若是按我原来的性子,早就将他名下所有的店铺、宅子,都查封了,甚至于所有与他有关的人,老夫亦曾想过……只是如今……”
邵九微微一笑:“大帅心里明白,如此做,虽是斩草除根,但得不到民心,况且,人心毕竟是肉做的,那些人,亦都是大帅的至亲。”
阮克那颇有几分烦恼的目光变得精锐,眼前这个少年不是恨顾万山么?他不想将顾家一并除去么?阮克注视他:“的确如此,那么你认为……”
“就该如此。得江山易、守江山难,得天下易、得民心难。一举两得,有何不可?”邵九慢条斯理地拿起茶盏,浅浅地抿了一口,“安溪铁观音虽不如前几日的君山银针清鲜,但自有天然馥郁的兰花香,别有一着风味。”
少年笑容真挚、眼神温柔如水,阮克细细端详片刻,大笑:“茶虽好,还需懂茶之人……罢了,不说这些了,来小邵,陪我下盘棋吧。”
素手执棋子,邵九目光落在那一汪碧绿的池水中,鱼食已被锦鲤分食,那几抹恍惚的金色一一散去,沉入水底歇息,鱼的选择,是最基本的选择。可人不同,每个人一生总会遇到大大小小的抉择,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侍,这的确是毋庸置疑的抉择,但阮克并不知,在理智之下,还另有一些东西主宰着人的思想,譬如,信念。
人心的理智固然强大,但信念却足以摧毁一切。
这大概是邵九心中,唯一不理智之处。
多年来他只凭着一个信念活下去,所有的冷静、理智、抉择,都是为了它,所以他无需选择,更别无选择。
一局棋下了几个时辰,有家丁来报:“老爷,三夫人来了。”
阮克没有留意到对面那只执棋的手,有轻微地颤动,笑道:“是么?叫她进来吧。”
邵九站起身:“我先告辞了。”
从偏厅走出别院,邵九正好看见一位墨绿旗袍的年轻妇人下了马车,清风吹动她的裙摆,她浅笑顾盼,岁月流年仿佛并未在她脸上留下任何痕迹。时光更替、世事变迁,当她踏下马车的那一刻,却一如走在北地的宅院里,看见他,露出倾城的笑容:“颜儿,来,到娘这里来。”
那笑容,曾是他记忆里最为珍贵的东西。
仿佛什么踏碎时光纷涌而来,邵九漆黑如墨的瞳仁深处,泛起从未有过的涟漪,他站在暗处,就这么静静地一动不动,幽沉的目光如深海一般,是无声的静谧,又仿佛有种无可名状的……忧伤。
骆氏下了车,仿佛感觉到什么,蓦地回首,却听身旁的丫鬟道:“三夫人,您是要跟老爷说四少爷向顾家二小姐提亲的事么?”
骆氏不知说了句什么,被风吹散,眼眸那抹迷离如晨风散雾一般了无痕迹,一丝料峭流闪而过,邵九若有所思地道:
“阮素臣……提亲么?”
顾老爷的七七过后,一纸从南京来的官文便送抵顾府。
顾老爷不在了,除了花圃园被查封,与商会、一些与官家有关的职务的“自动”离职,阮克颇为大度地并未收回顾府的大宅子,甚至,连一些顾家私人经营的几家米行亦未收回。
时光如飞逝般在指尖溜走,一转眼,又过了十来日。
中庭地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八月,顾府的桂花缀满枝头,秋风轻轻一吹,那淡黄色的花瓣便泱泱落下,带着缠绵的冷香,如一场桂花雨。
这一日,是八月十二。
壹佰拾壹、少女心事
宝龄端来一碗浓黑的药汁,轻轻吹凉,一勺一勺地递到阮氏嘴边,她的动作平稳而轻缓,不急不躁。 或许从前的顾大小姐从未做过这样的事,但宝龄不同,她本不是什么富家千金,在外婆病重的那段时日,她记得自己便是这么一口一口地喂外婆吃药的,所以这些事对她来说,并不陌生。但对于其他人来说,大小姐何时做过这样的事?
贾妈妈一开始的眼神带着丝丝狐疑,可接连几日之后,她的神色也有些变了,每次看到这一幕,她眼中涌动的神情无比复杂。
这一刻,贾妈妈站在一边,阮氏撑起身子,目光落在跟前的少女身上,贾妈妈的神情自然没有逃过她的眼睛,然而她心中亦有一种陌生的情绪流闪,只是,她极力地压制、回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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