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看到这么多键陀罗佛像的时候立即明白,已经到了“j 匕天竺”,愉悦的心情可想而知。他把一路上辛苦带来的礼物如金银、续绢分赠给这儿的寺庙,住了一阵,然后开始向印度的中部、东部、南部和西部进发。这里是他长长喘了一口气的休整处,这里是他进人佛国圣地的第一站。
我在讲经堂的上上下下反复行走的时候,满脑满眼都是他的形象。我猜度着他当年的脚步和目光,很快就断定,他一定想到了法显。法显比玄奖早二百多年已经到达过这里,这位前代僧人的壮举,一直是玄类万里西行的动力。
法显抵达键陀罗国是公元四O 二年.这从他的《 佛国记》 中可推算出来。法显先是穿越了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然后也是翻过帕米尔高原到达这里的。他比玄类更让人惊讶的地方是,玄奖翻越帕米尔高原时是三十岁,而法显已经六十七岁,法显出现在键陀罗国时是六十八岁,而这里仅仅是他考察印度河、恒河流域佛教文化的起点。
考察完后,这位古稀老人还要到达今天的斯里兰卡,再走海路到印度尼西亚,然后北上回国,那时已经七十九岁。从八十岁开始,他开始翻译带回来的经典,并写作旅行记《 佛国记》 ,直至八十六岁去世。
这位把彪炳史册的壮举放在六十五岁之后的老人,实在是月寸人类的年龄障碍作了一次最彻底的挑战。
站在键陀罗遗址中,我真为中国古代的佛教旅行家骄傲。中国文化的史记传统使他们保持了文字记述的习惯,为历史留下了《 佛国记》 和《 大唐西域记》 。现在,国历史学家也承认,没有中国人的这些著作,一部佛教史简直难于梳理。甚至连印度史,也要借这些旅行记来修订。
记得我和孟广美小姐坐在塞卡普遗址间聊天时,她曾奇怪,为什么这些融汇多种文明的浮雕中没有中华文明的信息?我说,喜马拉雅山和帕米尔高原太高,海路又太远,中华文明在公元前与这一带的关系确实还没有认真建立,但你可知道这些遗址是靠什么发现的?靠玄类的《 大唐西域记》 和法显的《 佛国记》 。
中国人的来到虽然晚了一点,但用准确的文字记载填补了这里的历史,指点了这里的蕴藏,复活了这里的遗迹。中国人终究没有缺席。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六日,伊斯兰坚,夜宿从川iott 旅馆
远行的人们
在健陀罗故地寻找到法显和玄笑的足迹,我如此激动,还有一个更具体的原因:这是我们历险考察的长途中第一次在文化意义上的逆向幸遇。
我以前曾经说过,古代中国走得比较远的有四种人,一是商人,二是军人,三是僧人,四是诗人。
商人谋利,军人从命,他们的远行虽然也会带来一些文化成果,但严格意义上的文化企图却属于远行的僧人和诗人。
这四种人走路的远近也不一样。丝绸之路上的商人走得远一点,而军人却走得不太远,因为中国历代皇帝多数不喜欢万里远征。
那么僧人与诗人呢?诗人,首先提叨仔些边塞诗人,也包括像李白这样脚头特别散的大诗人,一生走的路倒确实不少,但要他们当真翻越塔克拉玛干沙漠和帕米尔高原就不太可能了,即使有这种愿望,也没有足够的意志、毅力和体能。诗人往往多愁善感,遇到生命绝境,在精神上很可能崩溃。至于其他貌似狂放的文人,不管平日嘴上多么万水千山,一遇到真正的艰辛大多逃之夭夭,然后又转过身来在行路者背后指指点点。文人通病,古今皆然。僧人就不一样了。宗教理念给他们带来了巨人的能量,他们中的优秀分子,更是不惜穿越生命绝境,去获取精神上的经典,因此就有可能出现惊天地、泣鬼神的脚步。
于是,能走远路的其实只剩下了商人和僧人,而具有明确文化意图的只有僧人。
我们这一路走来,曾在埃及的红海边想象古代中国商.人有可能抵达的极限,而在巴比伦和波斯古道,则已经可以判断他们千年之前明确无误的脚印。
千年之前,当其他古文明的马蹄刀剑挥酒千里万里的时候,中华文化还十分内向。终于有两个僧人走出,抱着精神文化的目的,要用中国文字来吸纳娜矽卜的智慧。我们与他们在键陀罗逆向遭遇,但接下来,却不再逆向,而是要追随他们去考察印度,即他f 门所说的佛教圣地天竺了。
在塔克西拉的山坡上我一直在掐指估算,法显和玄奖经历千辛万苦来到这里,实际上是插入了异国他乡的历史,那么,插人了人家的哪一段历史呢?
法显是五世纪初年到达的,离释迎牟尼创立佛教已有九百年,离阿育王护法也有六百多年,已经进人大乘佛教时代的中段。大乘佛教经二百多年前的马鸣和一百多年前的龙树的整理阐扬,在理论上已蔚为大观,在社会上则盛极一时。法显在我现在站立的地方向西不远处,当时叫弗楼沙的所在(今天的白沙瓦)曾见到过壮丽的“迪腻色迩大塔”,叹为观止,而当时这样的大塔比比皆是。这也就是说,他来对了时候。
玄奖比法显晚到了二百多年,已是大乘佛教时代的后期。但他比法显幸运的是,遇到了古代印度史上最后一位伟大的君主戒日王。戒日王正在以极高的政治威望和文化才能重振已处衰势的大乘佛教,对玄奖也优礼有加。那么,玄奖来的也正是时候。在戒日王之后,佛教衰微,以后就进入了密教时代。
他们在历史的辉煌期到达,敏捷的求索目光不能不关注辉煌的来源和去处。因此他们实际取到的东西,要比带回米的典籍多得多。
稚嘛在研究佛教的时候不能不追溯佛教产生前的背景文化,例如吠陀文献,以及其中的《 奥义书》 ,还有史诗《 罗摩衍那》 和《 摩诃婆罗多》 等等。这一来,就由宗教碰撞到了一种古文明源头,既独立又深厚,品顺不尽。我本人曾钻研过一阵徐梵澄先生译的(五十奥义书》 ,又为了探索古代东方艺术史而苦读过婆罗多牟尼的《 舞论》 ,已经深感这种文明的宏大和艰涩。面对一个古老文明,就像面对一个深不可测的大海。光从书本里读读对大海的描绘是远远不够的,至少也应站到岸边闻一闻海腥味。法显、玄奖明白这一点,所以甘于历尽艰苦而来,成了东亚文明与中亚文明之间深层沟通的首批使者。一切深层沟通都不能仅靠文字资料,而必须以脚步、目光乃至整个血肉之身区作为船筏。
人生太短促,要充分理解一种文明已经时间不够,更何况是多种文明。于是大家都变得匆忙,而匆忙中又最容易受欺,信’了一些.几经误传的信息作为判断的基点,既伤害了自己又伤害了文明。因此,应该抓紧时间多走一些路,用步履的辛劳走出受欺的陷阱。法显、玄奖在前,是一种永远的烛照。
我们,别看车轮滚滚,其实也就是在追摹他们罢了。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七日,伊斯兰堡,夜宿M 日叮沁tt 旅馆
阅读大地
本来今天就要向印度出发,先在拉合尔(肠ho 、)停留一天,然后人境。但巴基斯坦总统明天要见我们,行期只得延后。
我是早就锡功子不见各国领导人的,那次约旦国王接见我们一行,我也只是躲在接见处外面的大街上,欣赏禁卫部队的车辆和枪支。以色列和伊拉克领导人的接见,我也没有参加。我的观察重点不在今日政界,又厌烦那些礼仪,大家也就照顾了我。
那好,今天终于托总统之福,有了半天余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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