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素色纱衣。样式端庄稳重,恰合韩夫人的身高体型。
而且这纱衣薄如蝉翼,轻如烟雾,除了深赭色的衣领袖口,一眼看去,整件衣竟如透明。隔着双层纱,看到秦女明媚的笑容,带着些紧张的羞涩。
韩夫人活了七十年,从没见过这么轻薄的衣衫。放在手里提一提,约莫一两重?
而那个装纱衣的小竹筒,小得完全可以握在手掌里,竹节不露!
韩夫人赞叹之余,立刻明白了她送这东西的用意。重纹织锦以厚重为贵,而纱罗以轻薄至上。这纱衣的价值也许不过数百钱;但若真是她亲手所制,这个十几岁的小女郎,在纺织方面的天分,实在是她这些年见过的佼佼者。
老夫人眉开眼笑,命令一个侍女:“拿我常穿的那件素纱罩衣来。”
侍女片刻后便回。韩夫人从托盘上取下自己常穿的的纱衣,一手托一件,高下立判:罗敷送上的这件,重量几乎要轻上一半。折好之后,又薄了一半多。
韩夫人皱纹舒展,眼中露出少女般的好奇:“怎么织的?”
罗敷实话实说:“是因为妾家中的蚕舍,一开始用了个外行管着,以致幼蚕发育孱弱,后期虽有补救,但已经影响了结茧吐出的丝虽多,却细。按理说,这种细丝容易断,应该用在双股织物上。但妾又想,若是能单丝成匹,那织出的成品岂不会轻薄许多这就做了几次试验,才有了夫人手中这件衣。夫人可以试试,不比寻常衣物脆弱呢。”
至于她到底是如何做的“试验”如何煮茧,如何选丝,如何捻绕,如何烘干却是保留不说。这是纺织业里约定俗成的规矩,各家都有各家的秘诀。倘若她一下子和盘托出,韩夫人倒要皱眉了。
果然,韩夫人只听了个大概,便即满足,没再多问。
一边听,一边让侍女伺候着,把那纱衣穿在身上。老夫人一下子成了老仙人,身周笼着轻烟薄雾,飘然若飞。
透过纱衣看,底下的丝绸衣料,花纹依旧清晰。旁边几个侍女啧啧称赞。
韩夫人心情爽快,当即笑道:“这么个心灵手巧的女郎,老婆子哪好意思不帮衬呢?你要什么?”
罗敷躬身敛袖,轻声道:“妾近来得一花本。若是能借夫人这里的花楼一用……”
韩夫人不解:“花本?你要织彩锦?做什么?”
确实不是她平民女郎该做的事儿。织了锦,难道自己穿?怕不立刻让官府抓起来,问一个僭越之罪。
罗敷道:“是因为……要看清那花本上的纹样。”
寥寥几句话解释,韩夫人就明白了,禁不住莞尔。这小女郎看来有些异想天开的爱好。
但她还是笑笑,摇头,指着工坊一角。
“这事可不可行,暂且不论。我不瞒你。我这作坊不是专门织锦的。花楼我这里也只四架。今年十二月辛丑,我孙儿要娶新妇,正在赶制婚礼用的龙凤云纹锦步障,怠工不得。你可以明年再来。到时我派人教你操作花楼的手艺。”
“步障”是设在道路两旁的屏障,富贵人家用以防止外人窥视。而步障的长度和豪华程度,便是整个婚礼的门面,直接决定了这个家族在门阀世家里的地位。
而最豪华的织锦,从描绘图样开始,加上编花本、前后牵经、卷纬,三月成一匹算是效率高。
罗敷轻咬嘴唇。知道韩夫人不是有意为难她。但现在正是盛夏。她等得起半年吗?
更何况,等到半年之后,她也不能立刻开工,而是需要从头学习使用花楼的方法。等到明年夏天蚕丝收获,才能用上。
她立刻便做了决定,低声再问:“那……夫人这里可有花楼的图样?妾家中倒还有一副坏的……”
韩夫人抬眼看她,微笑着不做声。花楼是当时最先进精巧的纺织机械。经过熟练工匠的改装,每架机子都独一无二,织出来的成品也是各有千秋。
世家大族崇尚奢华之风,不论什么都要比拼一番。谁家若能织出别人所无的锦,那便是大大的有面子。
答应让这个毫无背景的秦女来借用花楼,已经是看在女郎的诚意,以及那件素纱单衣的份上。
至于机子的图纸……韩夫人连出了嫁的女儿都没传。
但她也不恼。时人婚姻重门第,尤其是门阀士族,几乎不可能跟平民百姓联姻。若她真的嫁到了任何一个世家大族做妻,那是纯粹祖坟冒青烟,怕不把她秦家老祖烤得九泉不宁。
于是她微微一笑,坦率说道:“妾自知门第低微,近来也在读书,也在学习持家。”
说到读书,韩夫人想起来了,“唔,那拜帖上的字写得不错。笔锋还稚嫩了些,但是构架能看出点儿巍峨大气继续这么练。千万别学现在的那些年轻贵妇写字,横不是横,竖不是竖,柳条儿似的,小家子气!”
韩夫人沉默许久,忽然笑了,招呼侍女:“我累了,要坐。去客舍,给我们铺席。再上些冷饮瓜果对了,昨天人家送的昌邑的香瓜,用冰镇了,切两个来。秦家女郎的那两位同伴,也请来喝一口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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