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谷良,蒋纯祖,和李荣光,依照着徐道明底指示行路,天亮的时候到达了一个村镇。天寒冷,枯黄色的丘陵上大雾弥漫。丘陵上的那些杂乱地生长着的黑色的松柏树是静悄悄地隐藏在雾中,雾气在树杆间轻轻地舒展,漂浮;人们走过的时候,发觉有水滴从树枝上落下,滴在枯草里。广漠的丘陵上的这种唯一的响动是给从战火中逃亡的疲惫了的人们暗示了一种和平的梦境。
浓厚的雾在这片旷野上漂浮着。各处的田地里,是完好地生长着小麦和豆类;在田地中间的各个池塘,是呈显出一种神秘的安宁的气象。这一切环绕了这个藏在大雾中的,无声息的,房屋稠密的村镇。在长江两岸的富庶的平原上,是随处可以发现这种村镇,好像它们是那些人民们,在某一天里突然互相同意,结成了同盟,在旷野中飞翔,任意地降落在各个处所,而建设起来的。人们走在平原上,就有一种深沉的梦境。那样的广漠,那样的忧郁,使人类底生命显得渺小,使孤独的人们处在一种恍惚的状态中,而接触到虚无的梦境:人们感觉到他们底祖先底生活,伟业与消亡;怎样英雄的生命,都在广漠中消失,如旅客在地平线上消失;留在飞翔的生命后面的,是破烂了的住所,从心灵底殿堂变成敲诈场所的庙宇,以及阴冷的,平凡的,麻木的子孙们。在旷野中行走,穿过无数的那些变成了奇形怪状的巢穴了的村镇,好像重复的,固执的唤起感情一样,重复的,固执的人类图景便唤起一种感情来;而在突然的幻象里,人们便看见中国底祖先了;人们便懂得那种虚无,懂得中国了。和产生冷酷的人生哲学同时,这一片旷野便一次又一次地产生了使徒。
朱谷良们,是怀着戒备,在这一片旷野中行走的。对于和平的生活底毁灭,人们已再无惋惜,虽然蒙在浓雾下面的大地以它底神秘的,庄严的声音和动作在表露着它底宁静的渴慕。这片大地是就要获得新的经验;人类底各种战争,是随处在爆发。
在朱谷良心里就藏着这种战争:朱谷良,从昨夜离开木船时起,便在心里发生了对他底年轻的伙伴的精神上的企图;人们底生活,是总在突进着,虽然能够建设起来以成为子孙们底住所的,始终很少。因为这种精神上的企图,朱谷良对蒋纯祖严肃,关切;在外表上,有时露出一种家长的态度,有时则显得漠不关心。而蒋纯祖,是畏惧地把这一切都接受了;随着这种熟悉,他底情感便渐渐放任起来。
李荣光,对于朱谷良和蒋纯祖,是一直在戒备;除了戒备,没有做别的什幺。他是要以这种戒备保卫自己,而走完他底途程:他希望逃回故乡。朱谷良和蒋纯祖,因为互相作着战,在自尊心,妒嫉,厌恶和爱情里面纠缠的缘故,冷淡了他。
他们是疲惫,狼狈而阴沉,在大雾中走进了这个村镇。
破旧低矮的房屋,石碑和赤裸的树木都被雾浸湿;雾在各个物体间悄悄地漂浮。有狗在浓雾深处激烈地吠叫。在它们底激烈的声音之间,传出了雄鸡底从容不迫的啼鸣。屋檐和树木在滴着水。
朱谷良们,是希望在这个村镇里得到一点救济的。在不幸中,人们认为得到救济是一种权利。浓雾和犬吠是使他们焦躁了起来。他们无法知道,这个镇是处在怎样的情况中。
朱谷良首先站了下来,很随便地从衣袋里摸出了他底手枪。蒋纯祖底面色突然严重。但朱谷良随便地检查子弹,好像检查烟盒,以致于蒋纯祖露出一种安慰的笑容看着他。“你们等一下。”朱谷良说,转身走进村镇。
于是蒋纯祖骇怕起来了,悄悄地跟着。但朱谷良即刻便停止,因为看见一个蓬头的,抱着手臂的妇人疾速地从前面不远的街上跑过。随即,一个沉思着的青年拖着一头小牛从旁边的巷子里走了出来。耕牛跨着怠慢的脚步,它底臀部在因寒冷而不住地打颤。因为这条耕牛,这个村镇底情况便明白了。蒋纯祖感到羞耻;于是诞生了那种年轻人的糊涂的勇气。
但那个拖牛的青年,在发觉这些奇异的人们之后,便恐怖地拖着牛回到巷子里去了,隔了一下,在浓雾中,传来了一个尖锐的喊声:这个青年在报警了。于是村镇寂静,而狗吠更激烈。
朱谷良,浮上一丝轻蔑的微笑,站在雾中。
那个青年,是报了警。在危险的岁月,一切陌生人都可怕,人们易于夸张和轻信。这个村镇,是已经历过一批陌生的人们,而因为他们是不到最后绝不离开他们底家业的,他们便戒备了起来,而结成相依为命的集团了。这个集团,是以一种奇特的热情夸张了朱谷良他们底来临。没有几分钟,大家便相信大队的日本兵已开到镇里来了。
因此这个村镇便好久地寂静着,等待事情发生。但在终于发现只是少数几个人的时候,他们便在墙壁和窗户之间传进消息和意见,商量起对策了:他们究竟应该怎样对付这几个可怕的日本人?
朱谷良们焦灼地在雾中走动,终于敲起一家店铺底门来;多年的繁荣的经营,是把这家小酒馆底板门染成了油腻的黑色。但敲门这个行动被当做是抢劫底开始,于是一只准备好了的鸟枪便从浓雾中间射击了出来。
李荣光尖叫了起来。他们扑倒了。第二枪射了出来,小的铅弹打在店铺底门板上。于是他们看见,在对街的庄院底篱笆后面,一个模糊的人影在移动。朱谷良突然跃起,发出一个狂怒的叫喊,冲了过去。
那个放鸟枪的人,很明显的,因为恐惧的缘故,开始的时候是过于相信他底武器了。在朱谷良底这一声狂叫之下,看见了朱谷良底可怕的手枪,他便露出恐惧的微笑,端着他底武器,在他底财产--他底房屋和家庭--面前站住不动,战抖了起来。他底舌头卷曲着伸了出来,那个微笑好久留在他底干枯的,苍白的,尖削的脸上。“你是干什幺?”隔着篱笆,朱谷良愤怒地低声问。
于是,听见是中国话,这个放枪的人脸上的恐惧的微笑,便被惭愧的微笑代替了,这个微笑,像一道光明似地透露了出来,证明这个奇怪的人物底血液是在怎样地流动。但这个微笑立刻便消失了;而一个可怕的黑夜,在那张小脸上透露了出来。那个眼光,是呆钝了,注视着面前;那两片嘴唇,是轻蔑地而又柔弱地扭屈了起来,在微弱地抽搐。
那个凝聚的,呆钝的眼光好久地凝视着前面;显然假如不被惊动,它便会永远凝视下去。一切感觉和意念,是在这个人里面突然消失了,他是凝视着黑夜。从这种神经失常的状态,朱谷良便看出了这个人底生涯里是有着可怕的不幸;并看出了这个人底放枪的动机。
“请你开一开门,我们买点吃的。”朱谷良因为同情的缘战,温和地说,而心里有悲痛,耽心这个人不再能听懂人类底语言;并且有不安,希望从这种不幸走开。
听见没有回答--这个人依然站在原来的姿势中--朱谷良便又抬起手枪;因为他耽心那只鸟枪会突然地又发射起来。
这时正面的门轻轻打开了,一个肥胖的女子走了出来。这个女子,虽然头发弄得很乱,脸上涂着作为掩饰的黑污,并且带着那种镇定的神情,却依然显出青春,显出少女底姿态来。显然她是在门内听了很久,而下了决心的。
她是笨重的;她底眼睛阴暗而悲苦。这个少女,和她底失常的父亲住在一起,显然没有幸福。而因为关闭的生活,那种羞耻心是特别强烈。但现在她却为了拯救父亲,敢于暴露在危险的兵士们面前了,为了拯救不幸的父亲,她是决心不再顾忌一切:唯有人类底善良可以拯救她,因为唯有人类底善良可以信仰。而一走出门,在大雾里暴露在陌生人面前,她便脱开了她底恐惧,获得了极端的严肃。她沉默地,迅速地走下台阶,走到篱笆前。
她正要说话,她底那个怀疑地注视着她的父亲便露出野兽的表情;随即跳跃了起来,拿鸟枪对准她。
“替我进去!”他用一种尖细的声音喊。
但女儿做出了一个严厉的姿势。
“各位老总,我父亲有病,请各位原谅。”她哀求地笑着说;向企图干涉的父亲看了一眼,同时打开篱笆门。“各位请进来坐。实在是我父亲有病,不相信--”
她垂下头,恐惧地等候结果。
她底那个父亲,在她说话的时候,是紧张地看着朱谷良底眼睛,显然的,假如朱谷良底眼睛不正当,他便又要放射鸟枪了。这个父亲是可怕地守卫着女儿。
朱谷良已经放下了他底武器。在父亲向女儿咆哮,而女儿回答出严厉的姿势来的时候,他便看出了在这中间有不寻常的,值得尊敬的东西。于是他放下了手枪,严肃地看着说话的少女。
“我们绝不会骚扰你们的,我们也是逃难,请你们放心。”蒋纯祖单纯地说。显然觉得欢喜,准备进去了。和朱谷良所感到的相反,正如好多年轻人一样,面前的父女间的悲痛令他感到亲切。对那个女儿,他是有了一种景仰。他预备进去,以美好的态度安慰他们。
但朱谷良严厉地看了他一眼,使他怀疑起自己来。
同时,那个父亲,因为门已打开,便想到他们是非进来不可的了。在这个简单的思想下,他就灵活了起来。那种可怕的,惊震的热情已经过去,这个人便开始使用心机,而非常夸张地表现了出来。他看了他底宝贵的女儿一眼--她是依然垂头站着,--走到门边,鞠躬,向门内伸手,并露出卑屈的,特别卑屈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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