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考虑清楚,杨家那个小子可不是什么好人,当然,老师这不是歧视他。只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风宁街可不是什么能容得你讲人文关怀的地方,每年风宁一中收进来的这些孩子,大部分都碌碌无为,延续他们父母的轨迹,继续沉沦在底层,只有极少数能有所成就。杨宽那个人,家庭背景就不安宁,他进一中后,也没搞出过什么好事。学校统共找他谈过几次,都没用。他算是已经自己放弃了自己了。可是你不一样,周灼,你是这几届学生里,最有希望考上省重点,为我们学校争光的。老师希望你能慎重考虑。”
那天下午杨宽来找我有些迟,走到校门口发现我还在那里等他,脸上的表情既惊讶又有些紧张。他一把将我抓过去,拎住我的脖子,恶狠狠地问,“今天中午张淑萍老师找你谈话了?”
“嗯。”
“谈的什么?”
“没什么。”
我看他一眼,笑呵呵地说,“她看中我每天早晨总是第一个来学校开自习室的门,不安全,建议你以后,每天早上也和我一起走。清早上学没有公交车,同学俩搭个伴放心一些。”
杨宽紧盯住我脸愣愣地看了我半晌,直到我提醒才将我松开。
“杨宽。”
“嗯?”
“我明天把闹钟定到五点二十,四十到你家门前敲门,你睡觉死,可别忘了。”
那之后杨宽果然每天和我准时比赛跑到学校,一次也没有迟到过。
现在的小孩都是不写信的,他们有微博,微信,博客,qq空间,whatsapp,人手一只智能机,到处都有wifi,玩得不亦乐乎。但在那时,普通手机没有摄像功能,网络也还不普及,一个人要想见到另一个人,只能靠打电话、写信或长途跋涉,连见张照片都是难事。
我上高中时杨宽忽然成了写信狂人,其实我们学校外面就有个小话吧,打长途只要1毛7。可杨宽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迷上了这种古老的通信方式。起初宿管大爷叫喊我的名字,递给我厚厚一沓来信,我吓了一跳。这也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收到别人为我写信。我想,这小子一定是为了炫耀他华丽的字体。
有什么了不起。我也试图给他回信过去,但是我字丑,手腕没有力量,即使初初有个样子,走两笔就歪了。杨宽的字好看,有次他的语文教师看不惯他睡觉,罚他默写。正好那篇岳阳楼记,我在前天晚上逼杨宽背过,杨宽腿一抬,走上讲台,提笔就上,老式石灰粉笔吱吱作响,而他从黑板东面写到西面,按照古人书写的习惯,洋洋洒洒。那一整块黑板行云流水,震慑得太过漂亮,直到第二节课上课,都没人敢上去擦。
我到校外去给他打电话,杨宽总嫌我懒,但他好歹也得体恤民情,不是所有人都有他那一手写字的本事。后来,话吧老板娘都认识我,因为我每到周五下午,就会怀抱一周攒下来的所有硬币,一大铁盒子,哗哗倒给她,然后钻进隔间,抓起话筒聊上四五个小时。从日落黄昏,一直打到深夜月色,校园要关门禁。
我们总有无数的话要谈,我说的很多,而且一边说,一边觉得很高兴,仿佛我说什么不重要,只要我说下去,他就会认真听。他说的也很多,关于他在那边潦草的学业和凌乱的生活,他进了高中新结识的一帮兄弟,他总是有很多兄弟,还有他在高中所交往的一个两个三个女朋友。
我听他说完他所有的情史,又随信看到那些女孩的照片,觉得杨宽的生活总像在过电影。每当一通炫耀完了,最后还要恬不知耻地告诫我说,“其实和女孩在一块也没什么意思。周灼,你可不能在高中就交女朋友,那些早恋的女孩都要人命,会影响你学习的。”
“我没有,”我解释说,“我只有成绩还行,长相也不好,女孩儿们看不上我。”
我听见杨宽在电话那边低笑,“你确实长得不好,戴上那副眼镜,丑得让人心疼。”
“杨宽你滚犊子!”斯文如我第一次骂了脏话。
高考完后我躺在床上发烧,迷迷糊糊记得在宿舍收拾三年来用过的东西,光书摆起来就有两米高。中间还翻出别人曾写给我的厚厚一沓来信,被那英俊潇洒的字迹感动得掉了几行泪。然后便不省人事,昏过去了。晕晕乎乎之中,感到嘴唇被什么柔软的物体碰了一下。
“杨宽,你干什么呢。”
杨宽站在我宿舍床边,低头紧握着拳,不说话。
我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一手身上去摸他脑袋,“我发烧了,你摸摸我还烧不烧,看人都有两个重影儿。我怎么觉得是你大老远跑来看我了呢。”
杨宽一把将我从床上拽起来,往背上一放,跟百米赛跑似的冲向了医务室。
那几天幸福呀,天天被杨宽背着,我指哪儿他走哪儿,我使唤他横着他决不竖着。学校宿舍不让住了,把我们赶出来,杨宽便订了市中心的商务酒店。虽然是三星级酒店,可也是最好的顶层套房。我给家人打电话,说高考结束了,想出来玩玩,跟杨宽在一块,他们都很放心。毕竟这么多年了,杨宽算是我发小,在我们家蹭觉蹭饭混大的,我们家人都很开明,认为一码归一码,他父亲犯下的那些恶名,本就不该落到他头上。
杨宽爱打电子游戏,我不打。他把他最得意的角色和成就展示给我看,我觉得屏幕上那些像素做的小人斗来斗去,有什么意思。
杨宽带我去看当时最时兴的录像,古惑仔,过江龙,江湖人演江湖义气,千金一诺十年买骨。我做了十几年好学生,父母都是老实的小市民,看人打打杀杀,有如看恐怖片,一次心理阴影,两次再也不肯去看。
杨宽不知从哪里搞到了当时新开的游乐园票子,据说一票难求,他头顶大热天排了老长队买到两张过山车,邀我一起去坐,下车来我的呕吐物淋了邻座大爷一脚。
我弯着腰,抱着矿泉水瓶子,冲到一边花坛漱口,杨宽捂着打火机抽烟,烟气散开来,他烦躁地踢了花坛瓷砖一脚。
杨宽的打火机是zippo牌的,据说是港产货,在我们那时人心里,就几乎等于外国货,造型精致,玩法特别,即使在我这种不抽烟的人看来,也是属于男孩子们的十分酷的玩意儿。有时杨宽见我盯他火机盯得入迷,会刻意用火燎我眼睫毛。
一支烟很快燃尽,我看杨宽抽得这么苦闷,就说不如我们去新华书店吧。
杨宽一推我头说,“笨蛋,就这么喜欢看书。”
喝了两口水我脸色恢复,心情也渐渐好起来,“只要有书,就算天天过吃方便面的日子,我也乐意!”
在书店我给他读诗。
“如果我可以活到写你的碑文,或是你生存到我在地里腐败,至彼时你音影长存,而我早被遗忘。你名字将享永生,而我则腐朽,只得一个坟墓。可是你长存在人们眼中,藉我温和的诗句,万人聆听、万人唱颂,凡人死亡,你却永生,这是我笔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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