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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部分(第1页)

学校没有来动员我,却来了一位戴眼镜的女教师,自称姓李,是学校免下办的。她对奶奶说:“你家这是特殊情况,应该照顾。”照顾?“这么说,我可以参加工作了?”“还不行,照顾就是不让你上山下乡了。工作吗,暂时还没有。”果然是那个法则!“那又算什么呢?”“一免下你就是社会青年了,有什么事可以找公社。”哎呀,完全成了喜子他哥了!李老师走后,我打开字典查了查,“社会青年指既不上学也未就业的青年。”这不就是社会闲人吗,莫非我就属于这个群体?

“奶,你还是让我上山下乡去,我不当社会青年!”“你这个娃,学校都同意你免下了,你还下乡干啥呢?”“社会青年算个啥吗,整天没事干在街上闲转!”“你不会不在街上转,在家里帮你奶干点活还不行吗?”舅舅进屋说道:“你以为这个免下是好办的,我去你们学校了好几次,天天晚上给老师们说,免下办的老师都同情你的处境,一致同意你免下。只要拿上免下证,也就没人说你逃避上山下乡了,你也就不要再想着下乡了,就在家里帮着你奶看娃。”“看娃我才不让他看呢,他毛手毛脚的,我还怕他把娃给摔了。”“要不,我给你找点活干吧?”舅舅说:“今年是个春旱,咱后院子种的菜全干了,我想在后院打个井,你要是有兴趣的话,咱就一块干,也顺便找找那个防空洞。”舅舅说得不无道理!我现在的情形是,浑身的劲头无处使,欲把青春献给党,可是又献不出去!“说干就干,咱们现在就动工!”

我和舅舅来到后院,果见菜畦里的菜全蔫了!那些豆芽,垂头丧气,萎靡不振;那些白菜,边缘也枯黄了。舅舅说:“你看可惜不,再不浇水可就全旱死了。”但是后院哪来的水呢,就是前院那口井也早填了。舅舅说;“要是给后院打口井,你就可以天天浇水,咱自种自吃,岂不强似陶渊明?这实际也是一种乐趣。”说着,舅舅还拿来了一个探杆,有两米来长,下面是一个马蹄形的铁具。舅舅说:“这是打井的第一道工序,先探探,看下面有什么异常没有,如果有,可能就是那个防空洞了。”于是,我兴趣大增,整个下午都在从事这项工作!记得当年和奶奶挖那个防空洞,挖了一个多月也未见踪影,可是奶奶却坚持说有,如果现在能把它挖出来,或许有些意义呢?有什么意义我也说不清,但我却总想见见它!

天傍黑的时候,李老师又来了,让我赶快到邵主任那儿开个证明,她明天就要把材料上报区免下办了!

邵主任正在剔牙,嘴里不时发出噗噗的声音,头也向一边不断地摆着。“那证明可不能随便开,”他的手向地下弹了弹:“要开会研究呢。”“研究个啥呢?”他老丈人一掀门帘进了屋:“娃刚来我就问了,娃他学校要给娃办免下呢,让你开个证明,就说娃在这儿从小跟他奶长大的,他妈他爸都不在这儿都不管娃,这也是实情,你还跟谁研究呢?”“爸,你看这居委会,也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你可当这主任弄啥呢?你是不是又要和张婆娘商量呀,我说你咋啥事都离不开张婆娘呢?”“爸,明儿就叫他住到张婆娘那儿去!”邵主任的爱人在里屋喊道。邵主任把牙签向地下弹了弹:“这说着说着咋就说到一岸子去了些!”“你赶快开,我坐在这儿看着呢!”老丈人往桌旁椅子上一坐,把拐杖戳了一下说。

邵主任拿出了纸和笔,趴在桌子上飞快地写了几行字。“你看一下,行不行?”他写时我已经看到了:“兹证明贵校学生常友新,长期与其外祖母在此生活,其父母均不在此地,他实际与孤儿无异。梆子井居委会主任邵庆林。”不错,挺能说明问题。“给爷念一下。”于是我向他老丈人念了念。“娃你觉得咋样?”“还行。”“那就让他把章子盖上。”

邵主任拉开抽屉一阵乱翻:“彩云,你见我的章子了没有?”“谁见你的烂章子了!”“噢,在这儿呢。”邵主任拿出一枚私章在嘴上哈了哈,随即用力按下去,末尾出现了三个小小的红字,那张纸顿时显得完整!他老丈人把章子要过去看了看:“就这,一天还拿捏人呢?”当当,章子在桌子上弹了弹、掉在了地上,邵主任赶快捡起来,在裤子上揩了揩……

没过两天李老师又来了。“说独苗还不行,别人知道他爸还有娃呢。”当初参军时说不要独苗,我就把那两个弟弟也填了。“那几个娃都是他爸和他后妈生的,能算到他头上?”奶奶一急,竟把话也说错了!李老师笑笑:“当然算不到他头上,但毕竟是他的弟妹。”“唉,这娃从小就跟着我,他爸扔下就不管了,他妈也跑得没影儿了,你说他跟没妈没爸的娃有啥区别呢?”奶奶说着眼泪就流了下来,李老师慌忙劝道:“你不要急,我再给他们说说。”

晚上,舅舅回来了。“说独苗还不行,不过你也不能算是独苗。”“咋不是呢?”奶奶把身旁的小孩拍了拍:“就是地里的一根独苗。”“是你心里的独苗吧?”舅舅笑笑:“人家可不管你那些事情。”“你嘴能说,再去给说说。”“啥事情都要讲原则呢,如果能说,李老师也就说了。”“那你说咋办呢?”舅舅想了一会儿说:“要不给他捏个病吧,不过他征兵体检都通过了,能捏个啥病呢……嗳,你上次说,你班有个同学是神经病,他走了没有?”上次我把这件事当笑话对舅舅说了,谁知他还记着。“他压根儿就没有神经病!”“你倒是有个神经管能症,不知这个病行不行……明天你小舅回来,我和他商量一下,你也想想给你捏个什么病比较合适。”

舅舅走后我想了想,几乎没有!刘光辉说他有传染性肝炎,动员的老师说:“贫下中农不怕肝炎。贫下中农天不怕地不怕,还怕你个传染性肝炎!”于是他到广阔天地传染去了。王长顺说特困不行,又说有肾炎。“你再说有肾炎,就到革命圣地延安去!”于是他也走了。其它的病就更不值一驳,不是拿不出医院证明,就是不属于免下的范围,而我那个病,最近居然还好了!你不是做事没完没了么,很好,打井就需要这种精神,而农村,也需要打井的人!看来,究竟说什么病,不仅要和小舅商量,也要把免下的政策了解一下。

小舅回来了!这次他不会走了,听说已经调回了古城的某家医院。“俺哥这次可给我帮了个大忙,那小县城的药厂我实在不想呆了!”“那你就把你哥好好谢谢。”二舅走进屋,并没有在意他的感谢。“我正有个事要和你商量呢,毛毛现在要免下了,你说给他捏个啥病比较合适?”“农村人最害怕羊痫风了,都说那是鬼附了体,见了就躲得远远的。”“羊痫风?不行,他就没有这病,医院也不会出证明。他倒是有一个强迫性神经官能症,你说这病行不行?”“这算个啥病吗,农村一天忙得不得闲,还专门治这种病呢。”“那你说啥病比较好?”“癔症比较好,也就是人常说的歇斯底里。这个病发作时胡说乱喊,打人骂人,能造成一定的后果,应该在免下的范围。”说着,他还把《医学大辞典》拿出来让二舅看。

“嗯,你还是没在农村白呆,也没白当赤脚医生。”二舅翻着《大辞典》说:“咱以前总说歇斯底里大发作,可是谁也没见过,得这种病的人可能都在房子关着呢。《狂人日记》里的狂人,是不是就得的这种病?”小舅点点头:“癔症也叫躁狂症,得这种病的人一般都性格内向,不爱说话,好思考。”“咱毛毛就爱思考,”奶奶说:“整天愁眉不展的,不知道他考虑啥呢。”“我有一阵子也得了精神病。”小舅叹口气说:“一般来说,人要是前途不顺,命运不济,就可能得这种病。”“我知道,就是你让人打的那一年。”奶奶坐在床上说道:“整天站得端端的向外面看,一看就是几个小时。见了人也不知道招呼,问话也不答应。我那时候还愁呢,心说这娃咋成了这样子了。”小舅的眼睛有点湿润。“唉,我那时候也和他一样,不知道前面的路该咋走呢。”“看来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现在不都好了。”奶奶这话无疑是对我说的,可是我的“火焰山”又什么时候能过去呢?

“行,我看可以给他捏个这病!”二舅指着《医学大辞典》对小舅说:“你看这儿说,多由精神受重大刺激引起,他爸他妈离婚他受了刺激……”“那一年公安局也把娃吓了。”“咱妈也知道。”两个舅舅相视一笑……就这样,这天晚上我就患上了“癔症”,不过还没有真正患上,二舅说:“星期一到精神病院开个证明。”

第二天是星期天,李老师仍然来了。“说独苗还是不行,要不就说他有病吧?”“他本身就有病,”二舅说:“是精神方面的病。做啥事没完没了,洗个手也要一个小时,不知道这个病在不在免下的范围?”“有几种精神病在照顾的范围,象癫痫、癔症……”果然有癔症。于是舅舅说:“行,你一说我就清楚了。也真麻烦你,老惦记着他的事。”我也有点奇怪,李老师怎么对我的事如此热心呢?“你到学校去了几次,把我们都说得无话可说,我来一看,也是实情。我这个人就是这样,只要是实情我就……”李老师说着竟哽咽起来,看来是情战胜了理!我总认为,我还是可以上山下乡的,甚至直到今天,也为错过了这种机会而懊悔不已!但是不久,有人为此给毛主席写了一封信,我才知道,当时我是完全不具备这种条件的!

精神病院在古城的东南端,遥对着巍峨的大雁塔。“曲江流引”在它脚下静静地流淌,伴随着那流传了千百年的佳话;那一孔窑洞,那一池碧水,记载着美丽的传说永驻人间!“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毛主席就是那金色的太阳——多么温暖,多么慈祥,把我们农奴的心坎照亮……我是一个兵,来自老百姓,打败了日本狗强盗,消灭了蒋匪军……”还未进门,就传来参差的歌声。

“你坐到这儿,我去挂号。”我在长椅上坐下了,看着舅舅向窗口走去。

“我不看病,把我带到这里干什么,我要回家!”一名女子在两名男子的夹持下坐在了我的身边。“你看着她,我去挂号。”一名男子走了,另一名紧紧拽着她。她在二十上下,男子有三十左右。她显得很不安静,来回甩着男子。“你拽我干什么,我又不会跑!”“你真的不跑?”“不跑!”男子的手松开了,在口袋里摸着,摸出一只烟来又继续摸:“火怎么没带?”女子趁其不备,站起身向门外跑去。“站住!”男子起身急追,眼看着女子就要跑出门外了,男子紧跑两步,扑了过去,女子突然趴在地下,把屁股高高抬起:“你来吧!”男子收不住脚,趴在了女子身上,周围一片笑声。这动作很不雅观,有点像公鸡捉住了母鸡。男子恼羞成怒地站起来,扭住女子的手臂说:“回去!”女子神情庄重地走上台阶,男子在后面显得很矮小,这情形很象江姐救义。但是我看清了,她不是“江姐”——也许这整个过程太短暂,也许时间早已冲刷了淡漠的记忆,但是现在,我终于认出了她,她,正是胡慧英!还是那么漂亮,那么好动,只是眉宇间有了一抹茫然的神情。

她再次被按在了长椅上,夹在数名男子的中间。“说不跑,为什么要跑呢?”“嘿!”她对他傻笑了一下。有好奇者问:“这是咋回事呢,年纪轻轻的?”“唉,一言难尽!”男子摇摇头说:“原先那个男的把她骗了,可能是嫌她失过身,但是,”男子啐口痰说:“你不买苹果,干吗把苹果咬一口扔下呢?我吃着这苹果也无味,现在还成了这副模样!”他指指胡慧英,她却望着我做着怪相,我仿佛又看到她在那个医院的样子,那个医院可不是看这种病的!

“挂上号了,赶快走。”舅舅回来说:“人真多,现在得这种病的人还这么多!”在走廊又等了一会儿就进了诊断室。光线很暗,窗户被木板封着,只有一个日光灯吊在屋顶。我在大夫对面坐下来,他的年龄与舅舅相仿。“这娃最近精神很反常,要么发呆,要么就大喊大叫,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有时还骂人……”舅舅说的和上次截然不同,幸好大夫也不同。大夫用听诊器在我的胸前听了听,又用一个器械对着我的眼睛看了一会儿。“神情木讷,目光游离。还有什么症状?”“他上次来过,诊断是强迫性神经官能症。医生说,不及时治疗的话有可能发展到精神病,会不会已经……”“现在主要有什么症状?”“主要就是喜怒无常、言语错乱,还有就是……”舅舅又说了一些,全是那个癔症的症状,所以大夫说:“已经发展为癔症了,也是神经官能症的一种。”“还不属于精神病?”“精神病和神经官能症也没有什么严格的界限,象你说的那个强迫性神经官能症,已经是精神病了,多半都由精神因素引起。他最近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没有?”“去年他被一桩杀人案牵扯上了,被公安局叫去讯问了好久。”“现在还有重复性的动作没有?”“重复性的动作少了,就是哭笑无常,说话不着点儿。”

大夫开完处方,连同病历一起交给了舅舅,舅舅却没有走:“大夫,能不能把他的病出个证明呢?”“怎么,公安局要?”“噢,是这么回事,他父母离异了,他虽然判给了他爸,可他爸经常不寄钱,主要是他有一个后妈……”“你是他什么人?”“我是他舅。他父母都在东北,他长期跟我母亲生活,我母亲又没有工作,就靠给人看娃养活他。我的意思,开个证明,给他爸寄去,让他爸……”舅舅还没有说完,大夫就在信笺上写起来,写完后交给了舅舅。舅舅看完,满意地点着头问:“你是哪个大学毕业的?”“青海医学院。”“我哥也是那儿的,不过他没有上几天学,也是精神有病,住进医院了。”舅舅说得不错,大舅患的是“政治狂想症”,正在那个“大精神病院”接受治疗呢!

出了门诊部,又到住院部盖了章,于是,我就是一名真正的“癔症患者”了!

第四十九章

现在我只在后院打井,什么也不想了。既然命运把我变成了一个癔症患者,而且很快还会变成一名社会青年,那么,我就应该认命!任何与命运抗争的努力都是徒劳的,这是我短短的十七年人生得出的经验和教训!

奶奶说:“你现在安心了吧,免下证一下来,你也就不用去农村了。”但是免下了又能怎么样呢?李老师说得清楚,暂时还没有工作。这个暂时,应该等于或大于下乡的时间,它的最小值也是三年!那么在这三年里,我仍然要靠奶奶养活;奶奶仍然要起早摸黑、日夜操劳。我真不知三年后奶奶会是什么样子,也不知我这三年将如何渡过?舅舅说:“咱家的情况现在恶化到极点了。你奶看一个娃还不行,还要看两娃,你爸呢,是一分钱也不寄了。你马上就要成人了,今后碰到的问题会更多,照这样子下去可怎么办呢?”可我除了打井又能怎么办呢?

我现在在打井中确实感到了乐趣:每天都会有新的进度,每天都觉得日子没有白过。看着那黄灿灿的土在井边不断壅起,看着井一米米地向下延伸,我的确有一种无法言述的愉悦和快慰!笼罩在心头的那些愁云惨雾渐渐地消散了,我苦闷的精神也得到了慰籍。我写了一首诗来表达我此时的心境:

撒下的种子绽出了嫩绿的小芽,栽培的幼苗结出了满树的繁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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