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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部分(第1页)

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

与君世世为兄弟,再结来生未了因。

柏台霜气夜凄凄,风动琅珰月间低。

梦绕云山心似鹿,魂惊汤火命如鸡。

眼中犀角真吾子,身后牛衣愧老妻。

百岁神游定何处?

桐乡知葬浙江西。

在嘉王君页开口吟诵的一瞬,皇帝赵顼心中明了:这是太皇太后的一计。皇室和后宫对苏轼一案的沉默终于结束。但他已有准备,准备回答弟弟的询问和姐姐的哭诉。并准备接受母后和老祖母的训诲。

嘉王君页吟诵的声音停歇,室内一片沉寂。人人似乎都沉浸在苏轼浓烈凝重的深挚情感之中,又似乎在等待着另一种情感的喷发——在病卧床榻的皇室之神面前,诉说对朝廷纷争的忧郁和担心。

皇太后用艾怨的目光望着低头不语的儿子赵顼,正要开口说些什么,被太皇太后痛苦的吁声制止了。

贤惠公主急忙捧来茶汤,太皇太后呷了一口,低声而语:“这是苏轼在御史台监狱里写的两首‘绝命诗’,是写给他的弟弟苏辙的。人世间的事情真难预料啊!二十二年前,苏轼、苏辙殿试高中,仁宗皇帝策贤良回到宫中,喜出望外,拉着我的手说:”吾今又为子孙得太平宰相两人!一名苏轼,一名苏辙。‘二十二年后的今天,苏轼却因诗赋文字要上断头台了。也许是仁宗皇帝不聪不明,看走了眼……说不得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苏轼的这两首诗,是对自己罪行的一种解释,也是对苏辙的一种关照和嘱托,都是发自肺腑的实话真情啊!对苏轼一案的是非曲直,我不想知道,无论是咎由自取,或者是咎由它来。官家自会明断。可苏子瞻一颗明晃晃的心,使我感动,使我落泪,使我联想啊……“

皇太后望着这位姨妈兼婆母,把嘴边要说的话咽下去了。她知道自己已没必要再说了。

“历朝历代被杀、被剐的臣子,不论是该死的,还是屈死的,都会在上断头台之前叫骂几声‘昏庸的皇上’、‘寡恩的君王’,以发泄其心中的委屈。连屈原也没有免俗,在沉江之前不也发出‘蔽晦之聪明兮,虚惑误又以欺’的呼号吗?可苏轼没有,他在死亡面前,仍在唱着‘圣上如天万物春’的颂歌。官家,你说,这样的一颗心还不算是‘忠君’之心吗?岐王颢、嘉王君页,你们对着苏轼这颗明晃晃的心自照自省吧,有朝一日你们也处于这样的境地,也能像苏轼这样地至死不变其忠心吗……”

太皇太后这位皇室之神手托着苏轼的一颗“忠心”,巧妙地维护着皇帝赵顼的尊严,皇帝赵顼感到亲切而舒坦。

“苏轼毕竟是一个重感情的人。‘与君世世为兄弟,再结来生未了因’,这两句话使人碎心伤怀啊!这种深挚动人的兄弟情,越生逾死、生死不休,真令人羡慕啊!这种情义我们皇室有吗?没有。大约都在为国家大事而操心,把兄弟姐妹间的情感疏漏了。这也是生于皇家的悲哀。‘与君世世为兄弟,再结来生未了因’,真是骨肉亲情的绝唱啊!官家,你是大宋皇帝,你执掌着人间的最大权力,你就不能超越苏轼的兄弟亲情、骨肉亲情,为大宋皇室增添光彩吗……”

太皇太后的嘴唇仍在蠕动,声音却逐渐消失了。她疲劳地闭上了眼睛。她确实再无力说话了。

贤惠公主、岐王颢、嘉王君页此刻恍然而悟:精明的老祖母在保护着皇室的平安,保护着皇室子孙的生命啊!他们泪眼汪汪地凝视着太皇太后,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知恩感激地再次流下眼泪。

在老祖母字字如玉、句句如火的暗示中,在苏轼纯净亲情的照映对比下,皇帝赵顼虽也感到羞愧,但他心里主要想的是趁此解决朝廷危机。他仆伏在老祖母的身边哀号一声:“老祖宗,孙儿知罪了……”

听到此声,太皇太后用力撑起沉重的眼皮,直视着孙子,声音愈显微弱,断断续续,但却十分清晰:“苏轼是杀不得的。杀一人而失民心,杀一人而箝天下之口,得不偿失啊!我死之后,不求你大赦狱中的杀人凶犯,只求你赦免一个苏轼——一个可怜的、不说假话的苏轼……”

太皇太后闭目箝口,不再说话了。

她安静地躺在床榻上,任皇太后、皇帝、皇后、贤惠公主、岐王颢、嘉王君页痛哭哀号,不再睁开眼睛。

三天之后,太皇太后曹氏病逝于庆寿宫。这个女人六十四年漫长人生的最后一件事,是营救了一个命运坎坷的苏轼,减轻了宋代最大的一次文字狱对朝廷官员的株连迫害。仅此一点,曹氏足以不朽于世了。

十二月二十三日,太皇太后大丧七七四十九天之后,皇帝赵顼在延和殿午朝群臣,对苏轼“诗赋文字讥讽朝政”一案进行最后的议决。

这日的延和殿午朝,气氛紧张、肃穆,且空前凝重。太皇太后的病逝,使苏轼失去了最有权势和权威的庇护,给今日的“议决”蒙上了一层浓重的阴影。延和殿四周担任警戒的禁军士卒,执戈佩剑,神情冷森,更加重了这沉闷不安的气氛。朝廷重臣中对立的两派似乎都摆出了一副决战的架式:副宰相王珪、知谏院张璪、御史中丞李定、监察御史舒亶、监察御史里行何正臣等,手捧案情供词和证物,昂首阔步,结伴而行地走进延和殿,带着一股气势逼人的寒意;宰相吴充、枢密使冯京、三司使章惇、同修起居注王安礼等,神情庄严,蹙眉低首,相互照应地走进延和殿,带着一种气度非凡的悲壮。二府、三司、谏院、御史台的官员们,现已分为两派,也都怀着惶恐不安的心绪走进延和殿。不少同情苏轼和参与营救苏轼的官员,看到眼前的情状,心里打起了退堂鼓,开始为自己今后的官场生涯担心了。

延和殿里,此刻黑压压一片双翅朝冠,蟒带博袍。宰相吴充等居于御台之左,副宰相王珪等居于御台之右,朝廷百官居于殿堂之中。人们在出奇的死寂中跪伏昂头,凝国注视着御台御座上的皇帝赵顼,酝酿着为苏轼性命存亡的厮斗——也是关系到各自官场生涯的厮斗。

皇帝赵顼此刻神情沉稳,他已有周密的考虑:苏轼之罪,本可以依照大皇太后的临终嘱咐,用一道御诏赦免。但那样势必冷落李定、舒亶、何正臣等人“强化皇权”的忠心,同时在群臣心里造成后宫干预朝政的印象,有损于朕之权威。何况苏轼之罪,也是不可一笔抹煞的,一切宽宥的仁慈,势必助长朝臣的桀骜不驯和天下文人的猖狂,以致形成朝政大事什么人都可胡言乱语的局面。今天延和殿的群臣议决,朕将对苏轼一案作出各方都可以接受的裁决,并在这“裁决”中,显示朕驾驭群臣、君临天下的韬略。

赵顼高踞御座,长时间地用森然犀利的目光打量着御台下的群臣,在群臣们高昂的头颅低低垂下了之后才开口:“苏轼一案,已审讯四月有余,当如何处置?朕愿闻卿等高见。愿诸卿畅言所思,供朕抉择。”

皇帝赵顼的谕示刚停,御史中丞李定抢先而出,手捧着苏轼自注的《钱塘集》高声禀奏:“臣御史中丞李定启奏陛下:苏轼以诗赋文字讥讽朝政,证据确凿,与其党人诗赋文字往复之作,除驸马王诜、从学奸人王巩外,均已收纳在案,多达三百余件。且苏轼‘自注《钱塘集》罪思’,供认不讳。臣今所再次禀奏者,苏轼居狱思过四个月之久,其劣性未除,祸心未改,在‘自注《钱塘集》罪思’中,仍借题肆虐,讥讽朝政愈甚,以至影射圣躬,其罪之大,令人发指。苏轼之奸匿,今已具服,不屏之远方则乱俗,载之以从政则乱法,伏乞圣上特行废绝。现上呈苏轼‘自注《钱塘集》罪思’一卷,恭请圣上明断裁定。”

宦侍走下御台,从李定手里接过苏轼“自注的《钱塘集》罪思”,呈恭于皇帝赵顼面前。

皇帝赵顼微微点头,用手轻轻拍打着苏轼“自注的《钱塘集》罪思”询问:“李卿所奏‘特行废绝’四字,是流放,还是砍头?”

李定拱手回答:“苏轼罪大恶极,死有余辜。流放亦可,砍头亦可。”

皇帝赵顼微笑而不置可否。百官震动,营救苏轼者膛目结舌,欲诛苏轼者欢欣鼓舞。监察御史舒亶,从皇上面露微笑中揣摸皇上的意图,亦即附合李定的奏请而出,向王诜、王巩杀去:“臣监察御史舒亶禀奏圣上。驸马都尉王诜,收受苏轼讥讽朝政文字,并赠苏轼钱物,漏泄禁中消息,镂版苏轼诗文,并与王巩有诗赋往还,其罪亦不可轻恕。臣认为,苏轼之怨恨朝廷,诋讪君父,盖虽行路之人,犹所讳闻。可王诜恬闻苏轼之言,不以上报,既而阴通货赂,密与燕游。至于王巩,乃流俗张方平之婿,向连道党,已坐废停。此等好人,受国厚恩,列在近戚重臣,而朋比匪人,原情议罪,实不容诛……”

在舒亶因激动而言词混乱的禀奏中,跪伏的百官再次把目光投向皇帝赵顼。王诜是皇室驸马,是皇上的姐夫,皇上真的能大义灭亲吗?同情苏轼的官员希望从皇上的神情中看到对舒亶的厌恶;欲诛苏轼的官员担心皇上出于亲情而叱斥舒亶。舒亶在禀奏完毕之后也似乎后悔了,睁大一双眼睛惶恐地望着皇上。

皇帝赵顼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微笑,望着惶恐的舒亶微微点头,似乎表现出一种微妙的赞许。舒亶舒了一口气,欲诛苏轼的活跃了,同情苏轼的官员耷拉了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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