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饮座中遗白(巾合),
幽寻尽处见桃花。
不堪山鸟号归去,长遣王孙苦忆家。
歌伎们急弄琴弦。
司马光拍案击节。
王安石鼓掌应和。
苏轼虽知音律而不谙歌唱,喜舞蹈而失于粗疏,且时有走调简慢之拙,但声出肺腑,情真意切,手舞足蹈,尽兴抒怀,一下子把今夜这友谊的聚会推到了高潮。
牧歌似的诗句,吟咏着东晋南朝刘宋年间山水诗开拓者谢灵运的趣闻轶事,袒露了苏子瞻心底避世归隐的念头。这是历代文人仕途失意之后的殊途同归,苏轼也没例外。
他在用歌舞向司马光送行:谢灵运任永嘉太守时,经常偕朋友属吏寻山越岭,怡情山川,自得其乐。你我遭贬之人,也许应当效仿。
他在用歌舞向王安石告别:自己将追觅子规鸟“不如归去”的叫声,离开这繁华的京都,向那不染凡尘的“桃花源”而去。
司马光领情了。他激情难捺,斟酒一杯,走到苏轼面前,举杯而声音哽咽:“子瞻年少我十八岁,却早昧人生奥秘,光愧不及。‘纵饮座中遗白(巾合),幽寻尽处见桃花’,只这两句,就够司马光今生享用了。”说罢,一饮而尽。
王安石从怀中取出一笺,走到苏轼面前:“子瞻所歌,披肝沥胆。‘自言长官如灵运,能使江山似永嘉’,人生如此,当无憾了。愿杭州今后变得更美。安石痴长子瞻十六岁,不敢以兄长自居,仅以片纸相赠,为子瞻送行。”
苏轼接过纸笺,打开一看,纸笺上有两种笔迹书写的四句诗,他好生奇异,朗声读出:黄昏风雨瞑园林,
残菊飘零满地金。
秋英不比春花落,
为报诗人子细吟。
“后两句诗是自己字迹啊!”苏轼头脑“嗡”的一震,恍然而悟,惊愕地抬头望着王安石。十年前的一桩事,蓦地浮现在他的心头。
嘉祐六年十一月,介甫知制浩,自己奉诏出任凤翔府节度判官。离京赴凤翔府的前夜,特去制诰院向介甫告别。适介甫离室他去,遂据椅以待归。忽见案头有未竟《残菊》诗两句,墨香犹存,细观之,即此“黄昏风雨瞑园林,残菊飘零满地金”两句。诗入眼帘,不禁愕然:天下百花飘零,唯菊花枯萎而不落,介甫视而不见,霜地寻金,谬之甚矣!那时年轻气浮,当即以戏言向介甫告别,提笔联诗两句:“秋英不比春花落,为报诗人子细吟”。孰知十年之后,介甫仍存有此诗,并赠以送行,其意何如?思之不解啊!苏轼遂举笺询问:“天下果有飘零之菊花吗?”
王安石沉吟片刻,微笑作答:“子瞻岂不知《楚辞》中有‘夕餐秋菊之落英’之句吗?”
苏轼默然。
司马光已猜知此诗乃王安石与苏轼联句之戏作,听见王安石引用《楚辞》中“夕餐秋菊之落英”一句作辩,插话打趣说:“介甫谬矣!《楚辞》中确有‘夕餐秋菊之落英’一句,可屈子‘餐’的是摘下的初开的菊瓣,而不是枯萎飘零的‘黄金’,如果那样,只怕屈子要闹肚子了。”
王安石朗声大笑,轻松而语:“子瞻,你我同出于欧阳水叔公门下,恩师论诗,重于‘直寻’而轻于‘补假’,我方才借《楚辞》中一句以‘补假’,几使屈子腹泻受苦,罪莫大焉!幸得君实执鞭教正,方免谬论流世矣!愿子瞻‘直寻’于江河湖海、山川僻壤、街坊民间、渔村农舍,为大宋文坛增辉。”
苏轼顿悟:这便是“直寻”?直寻“于江河湖海、山川僻壤、街坊民间、渔村农舍”。诚哉斯言!介甫,一字千金,感谢你了。“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这就是“海”,这就是我所寻觅的“海”啊!
王安石似乎猜中了苏轼此刻之所思,为鼓励朋友超越前辈文坛巨匠欧阳修,大声吩咐歌伎:“姑娘,弹唱一首欧阳永叔公的《浪淘沙 把酒祝东风》,伴我们畅饮!”
歌伎放喉而歌: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垂扬紫陌洛城东。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歌伴流觞。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司马光想着:这两年多来朋友之间的匆匆聚散,真的化解了政见之争留在心底的疑团吗?真的不会再在政见上捉对厮杀了吗?唉,这只谈友谊、不论政见的聚散本身,不就是“此恨无穷”的说明吗?他有些醉了。
“今年花胜去年红。”王安石的心被触动了:今年的花真的胜过去年吗?文过饰非,难以弄清真相,难以听到真话啊!君实要走了,子瞻也要走了,只怕今后连反对的声音也听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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