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闭上眼,勾起嘴角,道:“你不问,他们怎么该死?”
“我不问,”他笑着说:“你说他们该死,他们就该死。”
我笑了起来,道:“若我颠倒黑白,不明是非,只顾一己之痛快,却罔顾他人之生死呢?”
沈墨山沉吟片刻,道:“那也是,他们该死。”
番外——沈墨山(一)
跟着我的人都知道,我臭毛病很多。
比如爱记仇,爱算计,脾气不顶好,训人不讲情面,胸无大志,也不爱管劳什子道义大德。若是惹上我,管你是谁,只要能争回那口气,我报复时,从不忌讳使些下作不入流的手段。
我很小的时候,公子爷就摸着我的头叹息,墨山墨山,大丈夫磊落襟怀,怎的到了你这,却成了小鸡肚肠?你这么个性子,文韬武略便是再精通于心,却也成不了大事,终究,只落得下乘。
我记得,当时我小脑袋一偏,问他,何谓大事?何谓上乘?若平天下霍乱,开万世太平,是为大丈夫平生所愿,那么这等又累又不讨好的鸟事,还是让旁人去做,我只管我自己便好。
这番话惹怒了一向温和的公子爷,他训斥我不思上进,固步自封。我当即被罚跪书房抄《君子立身赋》一百遍,不抄完不得吃饭。这篇赋啰里八嗦,不得要领,尽撺掇着男人心怀天下,要替民情愿,要舍生忘死,要为那吃不了摸不着的虚名鞠躬尽瘁。
在我今日看来,自然通篇胡说八道,不知所云,但当年我还小,尚不知自己错在哪里,只觉委屈万分。且小孩儿的心里,最怕的不是自己犯错,而是惹恼那般神仙般的人物,若他从此不疼我了可怎生是好?
一直到月上枝头,还不曾抄完,我腹中饥饿,心里委屈更甚,又想起远方的徐二叔、小宝叔叔、红绸姑姑,还有未曾谋面的爹娘,鼻子一酸,便开始抽抽嗒嗒地抹眼泪。哪知还没哭完,便听得身后一声嗤笑:“怎么,哭哭啼啼的像个娘们。”
我吓了一跳,立即转身,却是白析皓那个老东西。说他老东西,是我从来没看他顺眼,他也从来不曾看我顺眼,我跟着公子爷多久,他就欺负了我多久,还专挑背后下手,阴险狡诈对付一个小孩儿,真替他害臊。
我立马抹了眼泪,怒道:“谁哭了。”
“这流的,莫非是马尿?”他幸灾乐祸。
我梗着脖子道:“我没哭,我还有功课要做,恕不奉陪,白先生请回!”
这是徐二叔教我的法子,不要跟姓白的当面顶撞,要拿着大道理一口一个“白先生”噎死他。果然,我说要做功课,白析皓便没好意思再出言讽刺,倒踱步来我书桌前,瞥了一眼我抄的东西,扑哧一笑,道:“君子立身?你小子就算抄一千次,撑死了也只能当个伪君子,趁早别耽搁功夫了。”
我脱口而出道:“谁耐烦做什么君子,还不是凛叔叔吩咐……”
“你是说,凛凛教得不对?”他立即抓住我的语病。
我很怕他以此为由,要把我从公子爷身边赶走,立即道:“没有,我没说!只要是凛叔叔吩咐的,便是千难万难,我也会完成!”
姓白的脸色微变,冷哼一声道:“说的好听,哪怕他让你去考状元做官你也听?或者命你继承你爹的遗愿,做一个土匪头子,你也听?”
我大怒,尖着嗓子道:“胡说胡说,凛叔叔才不会让我做这些……”
“不让你做这些,那为何要你成为一个君子?还是心怀天下的君子?这世道要心怀天下,除了当官或做叛军头子,还有什么别的法子养活自己?”
我那时还是个黄口小儿,被他几句话就说懵,不知如何作答。只觉得公子爷的期望,是万万不能违背,但让我去当什么谏官或跟我爹似的,重新扯起凌天盟这副大旗,又是我万万不愿的,那该怎么是好?
白析皓见我急得眼泪快出来,笑得无比畅快,道:“难得沈慕锐生出你这样的儿子,真真有趣,真太有趣了。”
我哇的一声大哭,扔下笔跑出房门,只觉心里很是纷乱。
家里那边的叔叔伯伯,说起我父亲,皆是一脸崇敬,个个说他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这里的人说起我父亲,却皆如白析皓这般面露鄙夷。我曾经扯着公子爷的袖子哭着问他,我父亲到底是个什么人,公子爷目光忧伤,抱着我久久沉默,这令我明白,或许父亲的盖世英雄,其实也未必做得那么畅快和成功。
况且,我心底有自己的盘算,我不要成为我父亲那样的人,是因为,任他再武功盖世,声名显赫,他也从未抱过我,亲过我。
这样的爹爹,再厉害,又与我何干?
但他还是我爹爹,人们见到我,无非只有两种评价,像抑或不像我爹。
公子爷从没说过希望我成为我爹爹那样,但他有时看着我入神,眼中情绪复杂,时而柔和,时而凌厉,想来,也是将我跟我那素未谋面的爹爹联系到一起。
但我不想做沈慕锐,一点也不想。
我躲在后院的假山洞里哭,那时候的我太小,面子上装得再刁钻古怪,心里还是装不下太多大人的期望。比如拼命敦促我练功的红绸姑姑,比如指望我光大凌天盟的徐二叔,比如,希望我存鸿鹄之志的公子爷,我其时,不过是个希望被人疼被人注意的孩子。
不知道哭了多久,反正哭累了,我迷迷糊糊睡着,后来肚子一阵叽里咕噜,也就饿醒了。揉揉眼睛,我决定还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先填饱肚子,然后回房乖乖抄写,明日跟公子爷认个错,相比回凌天盟,还是留在这里有趣些。
我迷迷瞪瞪走出来,从后院逛回前院,还没出月洞门,就听见有丫鬟“呀”的一声尖叫,紧接着,她扯开嗓子大喊:“小少爷在这,找到了,小少爷在这……”
我吓了一跳,这才发现山庄里竟然灯火通明,紧接着,一大队人马涌了过来,当前的是邬总管伯伯,还有大班山庄内的侍卫下人,随后,有谁喊道:“公子爷来了。”大伙纷纷让道,我还懵懵懂懂,就见到公子爷气喘吁吁,扶着白析皓的手,快步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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