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拒绝答复,那军官也不再问,同样的,他又搜查了父亲,洗劫了父亲身上的钱,母亲早已悄悄的把皮包塞进了草丛中,站起身来,她主动的拍了拍自己的身子,她只穿了件旗袍,实在无处可以藏钱。
那军官仍然握着枪,望着手里的校徽、名片等物,犹豫的看着父亲和祖父。山沟里的空气僵着,母亲的嘴唇越来越白,忽然间,我那孪生弟弟麒麟排众而出,大踏步走到那军官面前,昂着头,清清楚楚的说:“你不用检查我,我身上的东西,都给了你算了!”
他从口袋里,叮叮当当掏出他那些钥匙链、口红套、梳子、小镜子、发夹、弹珠,还有些小石头子儿,全递给那个军官。一时间,那军官怔着,接着,一丝笑意忽然掠过他的嘴角,同时,山坡上的日军,也发出一阵哄笑。在这突然爆发的笑声里,那军官跳出了山沟,对他的部下挥了挥手,示意离去。显然,祖父和父亲的命是捡回来了。那些日本兵正要走开,其中却有个身材高大、相貌粗鲁的大汉,突然窜了出来,用日本话吼了几句,就一下子跳进了山沟,直奔母亲而来。这一下变生仓促,我们全呆了,母亲慌忙说:“我身上没有钱!”
那日本大汉敞着胸前的衣服,军装上一个扣子也没扣,手里没有拿枪,却握着一根大木棒,他咧着嘴,面目狰狞而凶恶,一伸手,他抓住了母亲的手腕,用生硬的中文,口齿不清的说:“跟我走!”
说着,他就死命的把母亲向山沟外面拖,一向文质彬彬的父亲,立即爆发了,他陡然间冲过来,抱住母亲,对那日本兵大吼大叫:“放手!你这禽兽!放手!”一切发生得好快,我看到那日本兵举起木棒,对父亲拦腰一棒,父亲站立不稳,那山沟又是一个往下倾斜的斜坡,父亲摔了下去,顺着斜坡,就一直往下滚。祖父忍无可忍,也冲上前去,日本兵再一棒,把祖父也打落坡下,然后,他继续拉着母亲,往山沟外面拖去。母亲用手抓紧了山沟两壁的青草,哭着往地上赖。我眼看父亲和祖父挨打,母亲又将被掳走,恐惧、愤怒,和无助的感觉一下子对我压了下来,我用双手扯住母亲的衣服,放声大哭。同时,麒麟和小弟都扑了过来,分别抱住母亲的腿,也放声大哭,我们三个孩子,这一哭哭得惊天动地,我们边哭边喊着:“妈妈不要走!妈妈不要走!”
我们哭,母亲也哭,那日本大汉却用日文大声咒骂,顿时间,哭声、喊声、咒骂声,闹成了一片。而母亲的身子,逐渐从我们手中滑了出去,我和弟弟们惊恐之间,哭得更加惨厉。就在这时,那戴眼镜的日本军官似乎动了恻隐之心,忽然用日文喝叫了一声,那大汉立即松了手,抬头和那军官争执着,军官叽哩咕噜的讲了一大串,一面用手指着哭成一团的我们,脸色非常严厉。终于,那大汉悻悻然的一摔手,跳出了山沟,背着他的木棒,扬长而去。我们惊惶之余,都扑进了母亲的怀里,母亲用双手紧抱着我们,都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半晌,才发现那日本军官并没有走,一直站在那儿望着我们发愣。等我们哭声稍歇,他就跳进山沟,把小弟拉到他身边,我们以为他要掳走小弟,又都惊恐的扑过去抓小弟,谁知,他却用手帕拭去了小弟的泪痕,转头问母亲:“他几岁?”
母亲颤声回答:“四岁。”
那军官仰头看了看遥远的云天,若有所思的轻声说了句:“我儿子和他一样大!”
说完,他转身走出山沟,手一挥,带着他的队伍,头也不回的走了。我们惊魂未定,实在不相信就这样度过了一场大难。我那时还不能了解,即使是日军,也有妻儿,也有子女,在他们残杀无辜的当儿,也会有几个无法全然泯灭“人性”的军人。这个戴眼镜的日本军官,想必也是个知识分子吧!
当时,父亲和祖父都从山坡下爬了上来,一家人我望望你,你望望我,刹那间已恍如隔世。父母执手相看,惊吓未消。我们三个孩子,用手臂紧拥着父母,仍呜咽未已。祖父用拐杖一跺地,毅然的对父亲说:“湖南不能待下去了。我已经老了,不拖累你们,你们还年轻,给我趁早离开!你们到后方去,想办法回四川去!走!一定要走!”
父母和祖父在山沟中默默相对,彼此心中都明白,大难已在眼前,分离是必然的事。只是当时,谁也无法就去面对这个事实!
第六章 在柴房中
从山沟到柴房,这两个不同地点所发生的事,之间到底隔了几天,还是一星期?我已经完全记不清楚。童年的记忆,往往只是一些片段的“面”,而不是一条清晰的“线”。只记得那些日子里,日军整日在乡间搜刮抢掠,杀人纵火之事,更是每个村子中都经常遭遇的。我们一家东迁西徙,到处躲避日军的耳目。主要的,仍然因为父母是“读书人”的缘故,日军可以放过一般农民,却杀掉了无数的知识分子。
似乎在离开山沟后没几天,我们一家就和我表叔的一家会合在一起了。表叔是父亲的表弟,年纪很轻,表婶在我记忆里是个娇小玲珑的小美人,他们有个一岁大,还抱在襁褓中的儿子。我那小表弟长得白白胖胖,面貌清秀可人。很明显的,他是我表叔和表婶的命根子。当我们结伴迁移的那些日子中,他们最关心和最保护的,就是那个怀抱中的小儿子。
那天,我们到了祖父以前的一位老佃农家中,这位老农夫已经自己有田有地有农庄,是个敦厚朴实善良的典型农人。
他的房子占了一个极好的地理环境,是建造在一座竹林的深处,因为单独隐蔽在密林之中,极难被外界所发现。更妙的是,这屋子背后就是一座未开发的山林。万一给日军发现,往这深山里一躲,那就更难被找到了。所以,我们投奔到这老农夫家里来。
到了老农夫家里,我们才发现那儿已成为附近所有知识分子及乡绅们的避难所。老农夫热情而慷慨,来者不拒,家里已挤满了人。这是父母始料所未及,而最没料到的,是这“避难所”早被日军所发现,据老农夫说:“昨天一天,来了三批鬼子,到处抓人。我早派了人守在竹林外面,一有鬼子来,我就叫大家躲,十分钟之内,所有的人都可以疏散到山里去。所以,日本鬼子一个人也没抓到!”
湖南人称“日本人”,都称“鬼子”。
那老农夫一股得意样儿,他的太太是个憨厚的老太婆,老夫妇俩对祖父和我们招呼得无微不至,细心的告诉我们如何躲藏,如何走捷径入山,如何在山里找山洞树洞等等。我们这才知道,他们几日之内,已救了无数人。而那些其他的避难者,也早对入山之路,熟悉万分了。
那是午后,我们走了许久的路,抵达老农夫家里时已又饿又累。老农夫对我们指示完了,就立刻弄了一桌子的饭菜,招呼我们吃饭。我们都饿得头发昏,坐下来就开动,谁知才拿起筷子,就听到门外一阵吆喝,马上就是一阵人来人往,大呼小叫的混乱之声,我们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那老太婆已冲进屋子,对我们挥着手叫:“快!快!快!去山里!鬼子来了!快快快!”
父母丢下筷子,七手八脚的来抱我们,孪生弟弟麒麟赖在饭桌上不肯下来,小弟弟塞了一嘴的炒鸡蛋。表叔表婶同时扑到床边去抱他们那才睡着的宝贝孩子……混乱中,老农夫已冲了进来,口齿不清的,脸色仓皇的喊:“来不及了,没时间进山里了!鬼子来得好快!找地方躲一躲,快找地方躲一躲!”
说得容易,农家的房子家具简陋,房间都一目了然,我们两家老老小小有九个人,什么地方可以躲?我们正犹豫间,农夫的儿媳妇又冲了进来:“鬼子已经进来了!这次来得凶,看样子知道我们家藏了人!别人都躲进山里去了,只有陈家……”
再没时间耽误,老太婆当机立断,招手把我们带出屋子,绕到农庄后面,把我们两家老小,全塞进了一间堆柴的柴房,仓促的对我们抛下一句叮咛:“千万千万不要出声音!”
说完,她带上房门,匆匆而去。
我们挤在那小房间里,大家面面相觑,呼吸都不敢大声,我记得,麒麟手里,还紧握着一双筷子,嘴里叽哩咕噜的唠叨着:“我饿了,我要吃饭!”
母亲用手蒙住麒麟的嘴。父亲试图把柴房的门拴起来,这才发现,这柴房根本没有门闩,乡下人堆柴的房间也实在不需要门闩。而且,那简陋的木板门上有着手指一般粗的隙缝,从内往外看,可以把农庄天井看得清清楚楚,可想而知,从外向内看,也不难发现我们这群妇孺老小。这个“藏身地”,实在是糟透糟透!父亲挥手要我们远离门边,但是,天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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