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德尔转向黑人:“把马牵到马厩去吧。”他说。
黑人走回到大门口,他披着油布,加上肥大的外衣让人看不出他的身材来。但当他看到妇人光着脚,屋子里拮据贫穷的样子后,威风凛凛的神气样子立马又回到他身上。他拉起马缰绳,用一种毫不必要的官腔朝马吆喝起来,但那两匹马并不理睬,仿佛对他的这一套已经习惯很久了。那黑人自己对自己的喊叫也不以为然,仿佛吆喝是他把马牵出门外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就像两匹马身上的臭气,黑人接受了然后马上忘掉了一样。
二
从厨房的墙上,女孩可以听见屋里男人们说话的声音(她父亲在陌生人走近屋子之前就把她撵走了)。她大约二十岁,身材高大,头发又光又亮,手很大但很细腻,赤脚,身上穿一条面口袋做的衣服。她站在离墙很近的地方,一动不动,头朝前倾斜,两眼圆睁,目光宁静、空洞,就像夜游者的眼神。她听见她父亲的说话声,听见客人走进了隔壁房间。
厨房由木板搭成,斜靠在用原木做成的一面墙上。她身旁的原木上抹的灰泥由于炉火的烤炙变成了粉状,成片成片地剥落。她弯下腰,动作很慢,小心翼翼,光脚踩在地上没有一点声响。她把眼睛凑到其中一处灰泥剥落的地方,看到一张桌上摆着一只瓦罐,一盒外面写有“美国军用”字样的毛瑟枪弹药夹。桌旁的藤条椅子上坐着她的哥哥和弟弟。她的弟弟虽比她年龄小,但可以留在屋里。她的弟弟朝门口方向望着,她知道陌生人进了屋。她哥哥把子弹从夹子里一个一个拿出来,把它们紧紧排在一起摆在手上,像一队士兵。他的背朝向门口,她知道陌生人此时正在门口。她呼吸很轻,“梵奇本来会开枪打死他,”她对自己说着,同时弯下腰,“我猜他还会开枪的。”
这时她又听见说话声。她母亲朝厨房门走来,在穿过屋子时有一刻身体挡住了小洞。但她没有动,甚至在她母亲走进厨房后也未动。她弯腰对着墙上的洞眼,呼吸均匀平和。她听见母亲在她背后开关炉盖的叮当声音。这时她第一次看见了陌生人,她屏住呼吸,她甚至没有注意到自己完全停止了呼吸。她看见他站在桌旁,身穿破旧不堪的斗篷,左手握着他的帽子。梵奇没有抬头。
“我叫索绪尔·韦德尔。”陌生人开了口。
“索绪尔·韦德尔,”女孩子呼出来的气吹进了干燥、破碎、粉末状的缝隙。她可以看见他的全身,穿着那件污渍斑斑、缀满补丁的已经磨光了绒毛的斗篷。他头微微上扬,脸很瘦削,脸色憔悴,有一种抹不去的疲惫不堪,当然还有骄傲,他就像从另一个世界来的异类,呼吸着不同的空气,血管里流淌着不同的热血。“索绪尔·韦德尔。”她喃喃自语。
“来一点威士忌。”梵奇说道,身子未动。
随后,因为屏住呼吸的缘故,她突然之间没有听任何人说话,似乎她再也没有必要去听,好像在这个陌生人停留的空间里好奇心再也不存在了。她也在同样的空间里停留了一会儿,注视着那站在桌子旁边的陌生人看着梵奇。梵奇转动他的椅子,手里拿着弹药夹,抬头打量着陌生人。她对着墙上的缝隙轻轻地呼吸,声音从缝隙里传过来,没有急促,也看不出男人们那种孩子般的、粗暴的、蠢蠢欲动的虚荣心。
“我猜你一看见这个就知道是什么东西,对不对?”
“为什么不会?这东西我们也用。我们没有时间也没有药粉来自己制作,所以时不时不得不用你们的,尤其到了后来。”
“也许你更知道它们的厉害,假如有一颗在你脸上爆炸的话。”
“梵奇!”她看着她父亲,因为他说话了。
她弟弟从椅子里站起来一点,身体往前倾斜,嘴微微张开。他十七岁。陌生人仍然一动不动地看着梵奇,手中的帽子紧贴着破旧的斗篷,脸上依然是一副骄傲、疲倦和困惑不解的神态。
“你可以拿出你的另一只手,”梵奇说道,“不要怕,先别管你的枪。”
“是的,”陌生人回答,“我不怕拿出我的手来。”
“那就来点威士忌吧。”梵奇说着将杯子朝他推过来,举止当中充满轻视和瞧不起。
“我非常感谢,”陌生人回答,“可是我的胃有问题。战争中有三年时间我对不起自己的胃。现在是和平时期,我得对得起它才是。不过我想为我的随从讨杯酒,行不?四年了他还是受不了寒冷的天气。”
“索绪尔·韦德尔。”女孩呼出的气吹进了缝隙的灰尘之中,从那里传过来说话声,声音不高可是说话者之间已经永无和解的可能,已经注定如此,一个是盲目的牺牲品,另一个是盲目的杀人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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