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每到晚上要坦白些!每到晚上要诚恳些和坦白些!"列别杰夫转过身来对他热烈地说道,"忠厚些和明朗些,诚实些和可敬些,虽然我这样说可能给你们以可乘之机,但是我不在乎;我现在要向你们大家,向所有的无神论者挑战:你们准备用什么来拯救世界,你们究竟给世界找到了一条怎样正当的路?。。。。。。我倒要请问你们这些搞科学。搞工业。搞各种联合会。领取工资等等的人,用什么?用信贷?什么是信贷?信贷究竟会把你们带到什么地方去呢?""瞧您那刨根问底的劲儿!"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说。
"我的意见是,谁不关心这类问题,谁就是上流社会的二流子。""信贷起码可以促进利益的普遍一致和均等,"普季岑说。
"仅此而已,岂有他哉!除了满足个人的私利和物质需要以外,不承认任何道德基础?普遍和平和普遍幸福,均出于这一需要!我斗胆请问,亲爱的先生,您的意思我了解得对不对?""要知道,吃。喝。住是人类的普遍需要,说到底,一种最完全而又科学的信念就在于,没有利益的普遍结合和协调一致,您就无法满足这些需要,看来,这是一个很有道理的想法,足以成为人类未来几个世纪的立足点和‘生命的源泉,,"已经十分激动的加尼亚说道。
"吃。喝这种需要,无非是一种自我保存感。。。。。。""即使是自我保存感,难道还少吗?要知道,自我保存感是人类的正当法则。。。。。。""这话是谁告诉您的?"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蓦地喊道,"不错,这是法则,但是破坏的法则,也许还有自我破坏的法则也同样是正当的。难道就只有自我保存是人类的正当法则吗?""嘿!"伊波利特叫道,他向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迅速转过身子,以一种强烈的好奇心打量着他;但是他看见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在笑,也笑了起来,接着他又推了推站在他身旁的科利亚,问他现在几点了,甚至亲自伸出手来,把科利亚的银表拉到跟前,贪婪地看了看时针。接着,他又似乎忘掉了一切,在沙发上伸直身子,把手枕在脑后,开始看天花板;半分钟后,他又坐在桌旁,正襟危坐,注意地听已经激动到极点的列别杰夫的絮叨。
"这一说法是居心叵测和嘲弄人的,是一种使人难堪的想法!"列别杰夫紧紧抓住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的奇谈怪论,"这一说法是别有用心的,目的在于挑动敌对双方大打出手。。。。。。但是这一想法却是有道理的!因为您是上流社会中专爱嘲笑别人的人和一名骑兵军官(虽然并非没有才能!),而且您也不知道,您的这一想法有多深刻,有多正确!是的,您哪。自我破坏的法则和自我保存的法则,在人类中起着同样的作用!魔鬼同样统治着人类,直到我们不知道的那个时间的界限(指世界末日,魔鬼被投入火湖受永刑。参见《新约。启示录》第十二章第十二节:"只是地与海有祸了,因为魔鬼知道自己的时候不多,就气忿忿的下到你们那里去了。")。您在笑?您不相信有魔鬼?不相信有魔鬼,。。。。。。这是法国人的思想,是一种浅薄的思想。您知道什么是魔鬼吗?您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您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却嘲笑他的外形,跟伏尔泰那样,嘲笑你们杜撰出来的魔鬼的蹄子。尾巴和双角(这是一般基督徒心目中的魔鬼形象。);因为恶魔乃是一种神通广大和可怕的精灵,而不是你们杜撰出来的长着蹄子和双角的怪物。但是现在的问题不在魔鬼!。。。。。。""您凭什么说现在的问题不在魔鬼呢?"伊波利特蓦地叫道,好像突然犯病似地哈哈大笑。
"这说法很妙,而且别有所指!"列别杰夫夸奖道,"但是,问题并不在此,我们的问题是‘生命的源泉,是否枯竭了,随着。。。。。。""随着铁路的到处出现?"科利亚叫道。
"并不是铁路这一交通工具,狂热的年轻小伙子,而是这整个潮流,也就是铁路可能给它充当所谓图像这一艺术表现形式的整个潮流。据说,它车声隆隆。来去匆匆,为的是造福人类!一位退隐的思想家抱怨道:‘人类也变得太喧闹。太工业化了,缺乏精神上的安宁。,另一位周游列国的思想家胜利地回答他道:‘让它去闹吧,但是,给饥饿的人类运去粮食的火车的隆隆声,或许,远胜于精神上的安宁。,他说罢便趾高气扬地扬长而去。我列别杰夫纵然鄙陋,我就不相信那些给人类运粮的火车!因为给全人类运粮的火车,倘若缺乏行为的道德基础,很可能十分冷漠地把人类的大部分排除在享有这些粮食的权利之外,而这一情形已屡见不鲜。。。。。。""火车也会十分冷漠地排除?"有人接茬问道。
"这一情形已屡见不鲜,"列别杰夫不理睬这一问题,重申道,"已经有过一位自称是人类朋友的马尔萨斯(马尔萨斯(一七六六—一八五四),英国经济学家,马尔萨斯人口论的创立者。)。但是,道德基础摇摇欲坠的人类的朋友,便是一名食人生蕃,且不说他的虚荣心;因为人类的朋友数不胜数,但是您只要伤害他们当中任何一人的虚荣心,他们就会出于浅薄的报复心,立刻准备四处放火,焚烧世界,。。。。。。不过说句公道话,我们中间的任何人也一样,其中也包括我这个最最卑贱的小人,因为我也许会头一个抱来劈柴,然后逃之夭夭。但是问题也不在这里!""那到底在哪里呢?""真没意思!""问题在于数世纪前发生的一则奇闻,因为我必须向诸位讲一讲发生在数世纪前的这则奇闻。在当代,在我们祖国,我希望,诸位,你们跟我一样热爱我们的祖国,因为就我而言,我愿意流尽甚至我的全部鲜血。。。。。。""说下去!说下去!""在我们祖国,正如在欧洲一样,据可能做到的统计,也根据我的记忆所及,现如今,每隔四分之一世纪,换句话说,就是每隔二十五年,不会更多,人类就会遇到一次普遍的。饿殍遍地的。可怕的饥荒。这数字正确与否,我无意争论,但是相比之下,这算极少的了。""跟什么相比?""跟十二世纪和跟它前后相邻的几个世纪相比。因为当时,据著作家们的记载和证言,每隔两年,起码每隔三年,人类就会遇到一次普遍的饥荒,因而在这样的情况下,迫于无奈,人甚至采取了人吃人的办法,虽然秘而不宣。有这么一个寄生虫,临近晚年,谁也没有强迫他,就自动宣布,他在艰难困苦的漫长一生中,在严守秘密的情况下,竟亲手弄死并吃掉了六十名修士和若干名俗家婴儿,。。。。。。最多不过六名,也就是说,与他吃掉的神职人员相比,数目要小得多。至于成年的俗家人,据了解,他倒从来没有抱着这一目的去碰过。""这不可能!"身为主席的将军差点用非常生气的声音叫道,"诸位,我常常跟他讨论和争辩诸如此类的说法;但是他常常说些荒诞不经和不堪入耳的事,毫无真实可言!""将军!想想围困卡尔斯的事,那才叫荒唐哩。诸位,你们迟早会知道,我的这段奇闻是毫不夸张的真实。我要说,几乎任何现实,虽然自有它无可争辩的法则,但是几乎永远是不可思议的和似乎不真实的。甚至越现实,有时显得越不真实,""难道真能吃掉六十名修士吗?"周围的人笑道。
"显然,他不是一下子把他们全吃掉,也许在十五年或二十年间才吃掉这么多,那就完全可以理解,而且是一件十分自然的事了。。。。。。""还自然?""就是自然嘛!"列别杰夫以一种学究式的固执反唇相讥道,"除此以外,天主教的修士,就其本性来说,天生容易上钩而又十分好奇,可以轻而易举地把他们骗进森林或者随便什么背静的地方,然后用上述办法杀而食之,。。。。。。至于被吃掉的人是不是显得太多了,甚至达到了食人无算。漫无节制的地步,对此我无意争论。""诸位,这是真的也说不定,"公爵蓦地说道。
在此以前,他一直默默地听着争论双方的意见,无意介入谈话;常常,紧接着一声哄堂大笑之后,他也发出会心的微笑。看得出来,他看见大家这么开心,这么热闹,非常高兴;甚至看见他们开怀畅饮,也非常高兴。整个晚上,他一句话不说也说不定,但是不知怎么一来,他突然想说话了。他的话说得非常严肃,以致大家都好奇地突然转过头来看他。
"诸位,我想说的是过去的确常常发生这样的饥荒。虽然我对历史知之甚少,不过这样的事我也听说过。看来,想必是这样的。我曾经到过瑞士的山区,非常吃惊地看到一座座古代骑士的废弃的城堡,这些城堡建筑在山坡上,下临悬崖峭壁,这些悬崖至少有半俄里高(如果从盘山小道攀援而上,足有好几俄里高)。城堡是什么,不言而喻:就是一大堆石头。工程浩大,令人难以想象!这当然都是那些贫苦的农奴建造的。再说,他们还要缴纳各种赋税,养活神职人员。他们哪里还能养家糊口和种地呢?他们当时的人数很少,想必活活饿死了,也许根本就没有东西吃。我有时候甚至想:在当时,这些人怎么没有完全绝种呢,他们居然没有出什么事,他们是怎么咬牙挺过来的呢?肯定有一些视人命如草芥的人,也许这种人还很多,列别杰夫在这一点上无疑是对的。不过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偏偏要把修士拉扯进来,他想用这事说明什么呢?""他大概想借此说明,在十二世纪,只有修士尚可一吃,因为只有修士身上有膘,"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说。
"这说法极妙,而且很有见地!"列别杰夫叫道,"因为他根本就没有碰过俗家子弟。在六十名神职人员中居然没有一名俗家子弟,这是一种可怕的想法,富有历史观的想法,由统计得出的想法,最后,便由一位能人根据这样的事实写成了历史;因为他把下面这件事提高到数学般精确,即神职人员起码比当时的所有其他人过得幸福。舒适六十倍。也许起码比所有其他人也要胖六十倍。。。。。。""夸大了,夸大了,列别杰夫!"周围的人哈哈大笑。
"我同意,这是一个具有历史观的想法,但是您究竟要说明什么呢?"公爵继续问道。(他说话的态度十分严肃,大家都在嘲笑列别杰夫,但是他对列别杰夫却毫无取笑和嘲弄之意,在这帮人的普遍调侃声中,他说话的口吻,听起来,就不由得有点儿滑稽了;再过不大一会儿,大家就会反过来嘲笑他了,但是他对这点却视而不见。)"公爵,难道您看不出来他是个疯子吗?"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向他弯过腰去说道。"方才这里有人告诉我,他想当律师和发表辩护演说想得发了疯,他还想去参加考试。我倒想看看他怎么出洋相。""我要得出一个重大结论,"这时,列别杰夫大声吼道。"但是先让我们分析一下案犯的心理和法律状况。我们看到,这一案犯,或者可以称之为我的当事人吧,尽管他再也找不到其他吃的东西,在他那奇异经历的整个过程中,他也曾经几次表露出悔罪之意,即放弃吃神职人员。我们从下列事实可以清楚地看到这点:我曾经提到,他毕竟吃了五名或六名婴儿,相比较而言,这一数字微不足道,但是从另一方面说,还是意味深长的。看得出来,他受到可怕的良心谴责(因为我的这位当事人是笃信宗教的。有良心的,我将在下面向诸位证明这点),他为了尽可能减轻自己的罪孽,作为尝试,他六次将吃修士改为吃俗家人。至于说这是一种尝试,那是没有疑问的;因为如果仅仅为了改换一下口味,那六名婴儿这一数字就未免太微不足道了:为什么仅仅六名,而不是三十名呢?(我以一半对一半来说。)但是,如果这只是一种尝试,仅仅出于害怕亵du神灵和侮辱教会的话,那么‘六,这一数字就变得很好理解了;因为尝试肯定不会成功,所以尝试六次也足以消除良心的谴责了。第一,依我看,婴儿未免太小,太小就是不大,所以在一定时间内,吃俗家婴儿之数,就比吃神职人员之数多出二至四倍,所以他的罪孽虽然从一方面说减轻了,可是说到底,从另一方面说,罪孽还是增加了,质没有增加,量却增多了。我所以能够这样来判断,诸位,这是因为我,当然喽,深入到十二世纪的一名案犯的心田之中。至于说我,我是十九世纪的人,我的看法可能与过去有别,特此奉告,因此,诸位,你们大可不必向我龇牙咧嘴,而将军,您这样做,就更加有失体统了。第二,根据我个人的意见,婴儿缺乏营养,也许,甚至太甜,也太腻了,因此满足不了他的需要,只会留下良心的谴责。现在是结局,是终场,诸位,古代和当代一个十分重大问题的答案就包含在这一终场之中!到头来,这案犯却去向修道院自首,自动向政府投案。请问,根据当时的法令,等待他的将是怎样的酷刑啊,。。。。。。他将受到车裂还是火刑呢?是谁敦促他去自首的呢?他为什么不简简单单地停在六十这一数字上,从此洗手不干,严守秘密,直到咽气呢?为什么不简简单单地从此不再吃修士,隐姓埋名,忏悔苦修,了此余生呢?最后他为什么不自己去当修士呢?问题的答案就在这里!可见,自有一种比火刑,甚至比二十年的吃人习惯更强大的东西!可见,自有一种无比强大的思想,压倒了所有这些不幸。歉收。折磨。瘟疫。麻疯病,以及所有这些地狱般的痛苦,如果人类没有这一思想,就无法忍受这地狱般的痛苦了。。。。。。这思想就是一种约束力,它为人指点迷津,使生命之泉更充沛,更能孕育生灵和万物!请诸位多多指教,在我们这个罪恶充斥和铁路密布的时代,有没有什么东西类似于这种约束力。。。。。。本来我应当说在我们这个轮船充斥和铁路密布的时代,但是我把它说成了:在我们这个罪恶充斥和铁路密布的时代(在俄语中,罪恶(порок)与轮船(парохол)谐音,故有此说。但列别杰夫这样说是故意的,借以说明资本主义带来的罪恶。),因为我喝醉了,但是我这样说自有道理!请问,现在有没有一种思想,足以把现在的人类团结在一起,哪怕只有古代那种约束力。凝聚力的一半呢?最后,你们敢不敢说,在这颗‘星,(指《新约。启示录》中所说的"苦涩星",一译"茵陈"。)下面,在把人们禁锢住的这面网下面,生命之泉尚未枯竭,没有被搅浑呢?大可不必用你们的丰衣足食,用你们的财富。饥荒减少和交通发达来吓唬我!财富多了,但是约束力。凝聚力少了;把人们团结在一起的思想没有了;一切都变得软绵绵的,一切都萎靡不振,大家都萎靡不振!我们大家,大家,大家都萎靡不振!。。。。。。但是够了,现在的问题不在这里,现在的问题是,最最尊敬的公爵,我们是不是该张罗早就给客人们预备下了的下酒菜呢?"列别杰夫的皇皇弘论本来几乎把他的某些听众弄得怒不可遏(应当指出,在所有这段时间里,酒瓶不断在开),但是他的演说最后竟以下酒菜这一出人意料的收尾作结,立刻使所有的论敌与他言归于好了。他自己称这一结尾是"妙不可言地。律师式地使事情急转直下"。又响起了愉快的笑声,客人们又活跃起来;大家都从桌旁站起来,舒展一下四肢,在凉台上走动了走动。只有凯勒尔对列别杰夫的皇皇弘论不满,而且神态异常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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