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她如此顶撞老帝崽,无不大惊,埋怨她曰:“糟啦糟啦,皇帝这玩艺厉害得很,怎能惹他,看你一下都不行,还想他提拔你哥哥呀?”李夫人曰:“各位错矣,夫以色事人者,色衰则爱弛,我现在病成这个样子,面目枯瘦,不成人形,教他看啦,虽然当时洒两滴尊泪,却也从此一笔勾销,前功尽弃。如今他虽然掉头而走,但在他印象中,我仍然是当年的美貌,会念念一生,更加爱护我的哥哥。”果然,她死了之后,刘彻先生想念不已。就在甘泉宫画下她的肖像,又请了一位走江湖的道士来“招魂”,该道士念咒作法已毕,灯光之下,隔着帷帐,果然看见一个苗条人影,在晃来晃去。刘彻先生叹曰:“是耶?非耶?何姗姗来迟?”
智哉,李夫人绝代才华,看穿了天下臭男人的肠肚。
红颜薄命的第三个原因是,漂亮的太太小姐,不但容易招惹臭男人对她起歪念头,就是她自己对自己,都容易起歪念头。有一则小幽默可帮助我们了解这种现象,一位贵夫人一天向她的女伴垂泪曰:“悲哉,我走到街上连清道夫都不看我啦。”我想男人们永远不会了解她说这话时的伤心程度。盖一个臭男人,无论走到哪里,恐怕都无人瞅他一眼,万一有人瞅他一眼,其意义也跟瞅如花似玉一眼不同,说不定三作牌正在捉拿小偷,一看你很面熟呀,好像在档案见过,你就糟矣。而一个漂亮的太太小姐,从她们当小女孩那一天起,就开始被别人乱瞧。三岁娃儿,只要头上盘了个蝴蝶结,走到街上,都有人伫目而观,赞曰:“好漂亮的妹妹呀!”等到年龄渐长,亭亭玉立,别人虽不能那么赞啦,但仍是要瞧了个够。有些瞧君子动作文明,先看脚,后看脸,再低头看腰,擦肩而过,心里又羡又爱,但也如此而已。有些瞧君子却好像刚从白虎洞跑出来的,见了如花似玉,眼珠都能爆出来,已经擦肩而过啦,他还勾转身子猛瞧,于是砰的一声,哎哟哎哟,撞到电线杆上,撞得头破血流。
所以,漂亮的太太小姐都习惯于被人乱瞧,而且也以被乱瞧为一种快乐(咦,对女人最大的惩罚,就是不瞧她)。这种长年累月的乱瞧,引起了她心中的一种自觉,也成为她生命中的一部分。她知道她身上有一种“美丽的力量”,可以征服任何困难。
这是一个强力的冲动,有一次我陪外孙女去看电影(我本来不要去的,是她刚和男朋友吵了架,一定拉我陪她散心),到了电影院门口,黑压压一片,早已排上几条长龙,不禁泄气曰:“今天恐怕是看不成啦,到不了一半,票都会卖光。”外孙女曰:“阿公,你放心,去人行道上歇歇脚,瞧我的。”我想她一定要买黄牛票啦,而三作牌正在严密巡逻,恐怕也木法度。正怀疑间,只见她袅袅婷婷,走到排头一个混蛋那里,面露娇笑,呵着玉腰,颤巍巍的不知道说了些啥,一会工夫,笑嘻嘻回来,一手执票,一手执钱。原来该混蛋被外孙女嗲了两声,嗲得不但代其买票,而且钱也不收,非请她和她家老头看一场不可。这并不是说每逢遇到这种场合,臭男人一定要请客,但漂亮的太太小姐,用此妙法,请谁代买两张票,包管无往而不利也。
如花似玉对自己美貌的力量,往往有强烈的认识,而且经常把握时机,百发百中。
人生三大目标之一
台北去年上演过一部美国电影,片名忘之矣,演的是一个广告员乱制噱头的故事。法庭开审的那一天,有一奇妙的镜头,被告是一位跟该广告员串通的美丽小姐,她知道官司下来,非坐牢不可,就特地穿了一件低胸口的上衣出庭。辩论到紧要关头,眼看要招架不住之时,她拿出了杀手?,开始介绍起她的项链来啦,该项链是她母亲送给她的,项链顶端悬着一个鸡心,母亲大人的照片,就嵌在其中,她每次看到母亲大人的照片,就自我警惕,要作一个堂堂正正的人。最后她作天真状,嗲曰:“各位如果不信我母亲照片有这么大的力量,就请你也看看。”说罢,打开鸡心,轻移莲步,走到陪审员座位之前,弯下纤腰,把鸡心举到他们的尊眼上。她为啥弯腰乎哉?盖项链太短,总不能教陪审员站起来瞧吧。于是一切学问就出在弯腰上,各位陪审员趁着参观鸡心之便,也顺便参观了一下她那因弯腰而敞开了的酥胸,仅只参观酥胸还不打紧,而该酥胸上还有两个要命的乳房,陪审员就受不了啦,官司遂转败为胜。
电影上当然没有演出她的乳房,不但没有演出乳房,连酥胸也没有演出,但从陪审员脸上的神奇变化,和短促的呼吸,可以看出那股劲真不能抵挡。有些人批评她未免下流,下流不下流不在我们讨论之列,我们只说该女士对自己的美丽胸脯,以及自己的美丽力量,有准确的评估,真了不起得很也。所以有时候一个美貌佳人的微笑,抵得住十个臭男人一年的努力。想当年明末清初,天下大乱,卖国贼吴三桂先生迎接清军进关,李自成先生打不过,只好退出北京,向西落荒而逃,他可能仍想逃回陕西老家,养精蓄锐,准备过些时卷土重来,可是吴三桂先生却紧追不舍,陈圆圆女士知道原因何在,就曰:“吴三桂所以拼上老命,不过为的是我,恐怕永远不会放弃。为陛下计,不如把我留下。”陈女士美到什么程度,那时没有照相馆,无法摄下玉容,真是可惜,我想她一定漂亮得不像话,才能使她产生这种观察和这种自信。果然不错,吴三桂先生得到她后,大喜若狂,立刻顿兵不进。
这种自觉和臭男人的歪念头有关,但美的力量并不完全建筑在歪念头上,而和人类爱美的天性不可分。人类追求的目标真善美,美为三大目标之一,是一种外在的东西。“内在美”者,只是善,只是真,而美却是非亮相不可。对美的欣赏有时是一种纯洁的情操,有人在希腊女神裸像前徘徊不去,他就根本没有性的念头。正因为如此,太太小姐对自己的美产生自信,固未可厚非也。
在理论上,中庸之道是件很容易的事,有学问的人说起来能说三天三夜,说得风雨不漏。遇到圣崽,还能长篇大论写一本书,书上这个人曰,那个人曰,天花乱坠,美不胜收。但在实践上,中庸这玩艺可不简单,不是“不及”,就是“过之”,很少能恰到好处。太太小姐对自己美貌的估价,自不能例外。我想上帝当初造人,竟使其不能看见自己的嘴脸,真是一大失策。一个人如果能看见自己的嘴脸,世界上恐怕要太平得多啦。若官崽焉,若奴崽焉,若三作牌,若二抓牌焉,一双眼睛生长在鼻头之顶——上帝如果再聪明一点,鼻头上再生一架,把眼睛放在该架上,那就瞧得更为仔细矣。瞧得更为仔细之后,发现自己竟然如此尊容,因而稍稍迁善,岂不有助于世界和平乎哉。
正因为自己看不见自己的脸,所以不得不可怜兮兮,求助于镜子,镜子遂成为惟一自己欣赏自己之物。柏杨先生有一族姐,不知道怎么搞的,五岁的时候,生了一场天花,满脸麻子,深而且黑,因为家里奇富的缘故,当然还是嫁了出去(她的嫁妆之一是三百亩上等稻田,和一百两黄金),夫妇总算和睦,可是她家就从没有镜子,她见了镜子就摔,有时偷偷的弄个小镜子照照,以冀发现一点可取之处,还是照摔不误。不过她大体上是快乐的,我想她至少应比她的丈夫快乐,因她的丈夫无时无刻不在看她的尊脸,而她自己却看不见,日子一久,恐怕还以为自己妙不可言哩。
也正因为自己看不见自己的脸,太太小姐对自己的美貌,往往有过高的估计。君不见有些面色如土,力大如牛的女士,竟以林黛玉自居,觉得可以风靡天下乎?而这种估计,其根据往往不是镜子,而是臭男人的脸。马克吐温先生有一天和他的朋友在马路上散步,前面有一位女士焉,顺着方向而走,马克吐温先生曰:“她一定漂亮得不得了,我们追上去欣赏欣赏。”朋友骇曰:“你没有看见她的脸,怎能确定她漂亮得不得了。”马克吐温先生曰:“我何必看她的脸?只要看迎面而来的那些男人的脸就够啦。”呜呼,女人的美貌乃是写在男人脸上的,男人脸上的变化越大,太太小姐对自己越产生信心,也越有奇特的评估。于是,美丽遂成为她的通行证,认为只要美如天仙,就无往不利矣。道德学问,算个屁哉?此念一起,遂为薄命的张本。
她·夏绿蒂
前面不是介绍过一位贵夫人之例乎?偶尔清道夫没有看她,她就悲哀起来。臭男人恐怕一辈子都想不通没人看有啥悲哀的。可是这种“没人看”对一个有美的自觉和自信的太太小姐,不啻是一声丧钟,告诉她已走下坡路啦。
若干年前,看了一篇小说,是一位女作家写的,写的是“她”的故事(“她”当然是第三人称,而不是女作家本人,请莫误会),她原来是某大学堂的校花,长得沉鱼落雁。男同学当然努力猛追,若大张,若老王,若阿李,若小赵,等等众生,简直可组成一支敢死队。她那时高高在上,眼比天高,视诸小子蔑如也,实际上诸小子也真的蔑如也,教他们打滚,他们就不敢爬;教他们爬,他们就不敢打滚;其服帖之状,若警犬训练班的优秀毕业生然,于是她遂发现她的力量是伟大而永恒的矣。
后来她跟她的丈夫结了婚,住在花莲,转眼十年,有一天心血来潮,决定到台北散散心,重温一番故梦。到了台北,先找大张,大张正在家抱孩子,抓屎抓尿,没时间招待她。后来又找到老王,老王正在继续恋爱,要去赴约会,对半老徐娘早忘掉啦。再找阿李,阿李正在开业务会报,工友禀报了很久才出来,他还以为她找差事哩,等到晓得她只是瞎聊,脸色稍霁,可是请示的属下川流不息,他连约一下再见面都没有。她坐在三轮车上,正在自思自叹,忽然看见小赵,大喜过望,连忙喊曰:“停车,停车,小赵,小赵。”小赵是当年最最忠贞分子,她以为这一回准无问题,他一定会请她看电影兼吃小馆,诉诉离情,谈谈往事,恢复恢复往年生活,想不到寒暄两句之后,小赵曰:“对不起,我得赶紧回家,太太教我买面包,迟了要挨骂。你住在哪里,有时间我去看你。”她听了之后,几乎软瘫,这比清道夫不瞧贵夫人还要严重。
君看过《少年维特的烦恼》乎?女主角夏绿蒂女士,在她年老时,曾带着她的儿子去拜见被她一脚踢而几乎自杀的男主角歌德。歌德先生那时已是国务总理,她找他是为她的儿子谋一个小事,两位三十年前的爱人,面面相对,而情势却倒转了过来。局外人真不知他们心里是酸是甜,但在夏绿蒂女士以后出版的回忆录里,可以看出,她已没有自信,一切寄托在歌德先生能有伟大的胸襟上。
小说上的“她”和夏绿蒂女士,都是正常的。正常的美女,一旦失去美色,还悲痛不已。等而下之者流,除了美之外别的啥都没有,则色衰爱弛,通行证过期作废,自信心遂不得不全部崩溃。而自信和自尊是相连的,没有了自信,也就没有了自尊,其下场不可问矣。
第四,红颜薄命,大概和“美妻伤夫”有关,也有人说我写得不对,而应是“美妻丧夫”,由“伤”而“丧”,事情就更复杂。我们提出这一点,千万请不要作正人君子状,斥责太“黄”,这种事情连道学老祖宗朱熹先生都滔滔不绝说了一大套。他阁下曰:“闺房之乐,本非邪淫,夫妇之欢,疑无伤碍。然而乐不可极,欲不可纵。纵欲成患,乐极生悲,古人已言之矣。人之精力有限,而淫欲无穷,以有限之精力,供无穷之色欲,无怪乎年方少而遽夭,大未老而先衰也。况人之一身,上承父母,下抚妻子,大有功名富贵之期,小有产业家室之授,关系非浅。乃皆付之不问,贪一时之晏乐,忘日后之忧危,何丧心病狂至于此极也。”
权贵分子的话等于一泡臭狗屎,所以引用它,在于把该臭狗屎塞到帽子铺掌柜的尊口里使他不能飞帽。夫天下无论何事,必须帽子铺掌柜的尊口塞满臭狗屎,无法再端嘴脸下毒手,然后才能深入讨论。呜呼,朱熹先生是一个典型的大男人沙文主义者,别看他说了半天,义正词严,只不过站在男人立场发言。美妻伤夫,不但小民们认为不得了啦,就是圣崽之祖也认为不得了啦,一个道貌岸然,每天面端嘴脸,心念《论语》之余,忽然注意到男女闺房中猫打架之事,其转变真是有趣得很也。
美妻伤夫,不是说漂亮的太太一定存心不良,要把丈夫害死,然而色字头上一把刀,该刀虽不握在她的手上,却是悬在她的脸上。结果明明是爱他,却不得不害他。纪昀先生《阅微草堂笔记》上有这么一则故事,一个富家小子,忘记他是几代单传啦,反正宝贝得不得了,结婚之后,爱他太太爱得要命,男女之间,一旦爱得要命,啥事都做得出,更何况名正言顺的夫妻哉,于是乎他阁下得了色痨之症。
色痨在当年是一种不治之症,长辈也好,医生也好,都主张他们小夫妻应分床而居,可是同在暗室之中,分床根本没有用。当他阁下咽气之前,家人围在床前哭哭啼啼,他神智却十分清醒,挥手把他们撵走,说跟妻子有私话要讲,亲生父母也不能不让临死的儿子跟媳妇讲私话,可是等大家退出后,他就要求再来一次床上功夫,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作妻子的怎能不答应。好啦,春风还没有度完,他就翻了白眼。
儿子翻了白眼,家人对该美貌媳妇大不谅解,说她是个狐狸精,逼得媳妇只好自杀。
三大不幸
有些人说,分床睡不行,为啥不分房睡乎?在洋大人国,就有很多夫妻是分房睡的,老爷睡在楼下,夫人睡在楼上,一旦有那么一天,老爷拾级而上,或夫人拾级而下,一个轻轻叩门,一个柔情蜜意,曰:“进来吧。”经过这番手续,便安全多啦。不过即令在洋大人之国,分房睡的也并不多,多的仍是同房睡。其实,即令分房睡,而又再加上一把锁都没有用。性欲的冲动力可以移山倒海,区区一个房门一把锁算啥,遇到情况紧急,不肯柔情蜜意曰“进来吧”,可能演出铁公鸡。
呜呼,如果妻貌如花,该幸运的丈夫要想克制自己,三月授受不亲,恐怕很难。柏杨先生之所以能达如此高寿,而且童颜黑发,望之如六十许人,和柏杨夫人的尊容有关,她如果也美不可言,恐怕我早就翘了辫子。芸芸众生,还能在今天仍恭聆我英明的训示哉?所以娶了三心牌太太的同志,大可欢欣鼓舞,盖天将降大寿于斯人也,必有其貌不扬之妻。
隋王朝第二任皇帝杨广先生,就是一个典型。他阁下拳打脚踢,终于把隋王朝弄亡,就在弄亡之前,逛到扬州,盖起迷楼,每天啥事都不干,除了玩女人就是玩女人,好不快活。可是精力不继,慢慢不行啦,御头晕矣,御眼花矣,御耳鸣矣,御腰酸矣。医生劝他分房。并且警告说,他如不分房,就要报销。杨广先生听啦,心胆俱碎,就别住一个院落,可是住了三天,忍耐不住,再进迷宫一瞧,美女如云,一个个硬往怀里送,不禁叹曰:“人生几番寒暑,不及时取乐,何苦来哉?”
君看过《笑录》乎,有一位百万富翁,娶了一位千娇百媚的太太,旦旦而伐之,终于卧病在床。医生前来把脉,讽刺他曰:“阁下骨髓已尽,只剩下脑髓矣。”老头一听,大喜曰:“老哥,请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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