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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部分(第1页)

火车站内静了一瞬,连军乐声都迟迟疑疑地颤了一颤。龙相把小号扔回军人怀里,自顾自地转身又往远了走,去抓另一人手中的长号。那人很识相,主动地给了他。主动给他他反倒又不要了,而是抓起鼓槌,在第三人怀中的西洋鼓上砰地敲了一下。

他还想去研究研究巨大的、金灿灿的圆号,可是未遂,因为露生硬把他拉扯回了车门前。他面对着众人站住了,脸上带着一点笑容,眼神则是有点直。因为方才他猛地高兴了一下子,“高兴”这种情绪对他来讲,也是富有刺激性的。无数不相干的念头在他脑子里乱冲乱撞,让他脑子里像是放了礼花,漫天星尘漫天火,使他兴奋得简直无法进行思考了。

但他并没有彻底失去理智。一位膀大腰圆的长袍汉子站在他正前方,正在对他连说带笑,声音嗡嗡隆隆的像是远方的雷。他听不清楚,但是也不问,单是微笑着点头,又伸出手,和那汉子握了握。他甚至还听见自己说了话,那话和自己之间隔了一层膜,也很模糊,“满将军,久仰久仰,这么晚了,还劳你跑来给我接风。”

凭着直觉,他知道自己这句话说得肯定没毛病。抬眼再看满树才,他发现对方挺显年轻,大个子、大眼睛、高鼻梁,上唇留着一抹青色,不知道是要蓄胡子,还是胡子没刮净。耳中的轰鸣慢慢落了潮,脑中的礼花也渐次熄灭,他一点一点地感受到了夜风的温度。

像一台精密的机器一样,他那头脑恢复了正常的运转速度。他知道自己刚才高兴大发了,八成是丢人现眼了,但是没关系,他没有“羞耻”这种情绪。他不羞耻,但他想露生和丫丫那两个要脸的大概会很羞,所以得意地回过头去,他对着那两个人一撇下嘴唇,做了个顽劣的鬼脸。

露生没理他,丫丫则是面红耳赤地打着哆嗦,因为方才满树才笑眯眯地向她浅浅鞠了一躬,表示自己十分欢迎龙太太的到来。丫丫不惯交际,情急之下,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礼,总之反应过来时,她就见以满树才为首,好几名大军官都在对着自己呵呵地笑。

她吓坏了,懵懵懂懂地先是往露生身边凑,横挪了一步之后,她心中一凛,又原路挪了回去。她想回家,实在不成,回火车上去也行。可是丈夫在前方忽然迈了步,自己势必是要跟着他一路走下去了。

第十七章:誓言

露生想要看清楚满树才的模样,可是无论如何,却始终没能看清楚。满树才个子大,嗓门也大,一路且走且谈笑,言语亲切。如果旁人不知道他的所作所为,那么第一眼几乎要把他认成一位性情粗糙的好叔叔或者好伯伯。他对待龙相像是对待一位很招人疼的小弟弟,对待丫丫也像是对待一位很娇弱的小妹妹,言谈举止间称得上有那么一点绅士风度。

坐着满家的汽车离开了火车站,露生在两名少将的夹攻之下,独自坐在一辆汽车的后排座位上。冷不丁的,他心里发了慌,因为想到尽管龙相带了一列车的卫士,但此地毕竟是满树才的地盘,龙相和丫丫也正在前方满树才的汽车上。满树才只要起了杀心,龙相便是必死无疑——龙相并不是笨蛋,徐参谋长也是老谋深算的,怎么这两个人这回胆子就这么大,说来北京就来北京了呢?

思及至此,露生就坐不住了,并且怀疑徐参谋长暗怀鬼胎——在他眼中,龙相几乎就是一无是处,所以普天之下除了自己和丫丫之外,如若再有第三个人肯对他好,都可能是居心叵测。现在徐参谋长人在军队中按兵不动,撺掇了傻大胆似的龙相来北京见满树才,龙相若是死在这里了,军队里是不是就轮到徐参谋长独大了?

冷汗瞬间渗了一后背,露生因为实在是没有确实的证据,所以咬紧牙关强行管着自己,不许自己跳车。衬衫湿漉漉地贴在脊梁上,贴了一路,直到汽车在一处宅院门前停下了,汽车队伍的车门乒乒乓乓地也开始开关了,他才暗暗地长吁了一口气。弯腰跳下汽车,他在夜风中张开手指,抓了满手冰凉的风。其实不是风凉,是他攥了满手心的热汗,热汗遇了风,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宅院是满树才特地为龙相预备出来的安身之处。训练有素的仆人们提前一天到来,早把偌大一处宅子经营得有了烟火气。满树才站在汽车外,很亲热地拉着龙相的手说笑,一边说笑,一边拿眼睛瞟龙相的脑袋,因为他也听闻这位少年新贵生有异相,只是一时间还没看出这异相究竟是生在了何处。

宅院实在是没得挑剔,有石有水,有花有木。众人奔波一天,全都乏了,各找房间自去安歇。露生也在一楼内的客房里躺了下来。枕着双臂望着天花板,他正在心乱如麻地发呆,冷不丁地就听楼上咚的一声响,随即是龙相吼了一声。

露生立刻坐了起来。

然而静等片刻,楼上却又再无声息。露生不知道丫丫方才挨没挨打,即便挨了,丫丫也只会是隐忍。重新向后仰躺过去,露生心想:一辈子,这就是丫丫的一辈子。

一夜过后,露生早早地洗漱了出门,如他所料,他果然在楼前的空地上看到了丫丫。露生招呼了她一声,走近之后又道:“这里的仆人都是九十点钟才开始做事的,主人大多是十一二点钟才吃早饭,你这么早起来干什么?”

丫丫抬手将鬓边几丝碎发掖到耳后,掖到一半却又改了主意,用手指把那点碎发拨弄了下来。露生看清楚了她鬓边的一道刮伤,心中不由得难受了一下,“昨夜他又怎么了?”

丫丫先是摇头,摇着摇着又微笑了,是含羞带愧的微笑,“昨晚我说错话了。”说到这里她一低头,脸上笑得理亏,“我真是太笨了,那个姓满的跟我说话时,我一慌,竟然喊了他一声伯伯。本来我自己都不记得我是怎么叫他的,往这儿来的路上才想起来,上楼之后我就对他说——”她微微地往楼上一抬眼,“我说那个姓满的乍一看挺和气,我还喊了他一声伯伯,可是仔细地看,他眼睛里有贼光,不是个好人。他一听,就恼了,说我给他丢人现眼,自己给自己降了一辈。”

话到此处,她迟钝而又虚弱地继续微笑,“这次不怪他,怪我。他夜里也没怎么闹,现在还睡着呢。”

露生叹了一声,“丫丫,我对不起你。跟着他过日子,你受苦了。”

丫丫先前一直是傻头傻脑地笑,听了这话,那笑意凝固在了她的脸上。出神似的沉默了片刻,最后那笑意渐渐消失了,她声音很低地答道:“我婶婶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关了门都是差不多的。男人的脾气都是暴的,要紧的是他心里对你好。他……他心里真是对我好的。”

露生背过双手,忽然凭空增长了许多岁数,腰都弯了,“是,看他也只能看他的心,看别的,没法看。”

话音落下,两人上方忽然响起了龙相的大嗓门,“喂!你俩说什么呢?”

露生觅声转身仰起头,眼角余光同时瞥到了丫丫一抖。对着二楼窗口伸出来的龙相脑袋,他大声答道:“我俩夸你呢!夸你心眼好,是个好宝贝儿!”

首如飞蓬的龙相听了这话,雪白的脸上有了笑模样,“屁!我才不信!”

在接下来的大半天中,龙相神出鬼没,四处乱跑乱看,也不吃饭。傍晚时分,满树才登了门,说来接龙总司令到自家去热闹热闹。也是直到这时,露生才像屠夫抓猪一样把龙相从后花园中抓了出来。丫丫早把崭新的军装预备好了,露生前脚把龙相牵回房内,她后脚就将龙相穿戴打扮整齐了。于是满树才也并未久等,便等出了个人模人样的龙相。

接风酒会,除了司令是必须出席之外,年轻貌美的司令太太——按照当下的规矩——也应该出面交际一番,在妇女间博得一点荣誉。于是丫丫搽了粉换了衣服,也跟着龙相上了汽车。露生本是可去可不去的,龙相让他跟上,他便也坐进了后面的汽车里。对于满家,他很好奇,因为认为如果自家不被灭门,那么到了现在,也应该是另一个满家。满家的少爷小姐们,应该就是比较幸福的自己和秀龄。

他想象不出那“比较幸福”的自己和秀龄应该过着怎样的生活,所以只能亲眼去看一看。虽然看也是白看,因为白家的确是在许多年前就没了,秀龄也早已是尘归尘土归土了。

满树才的府邸,并没有什么稀奇,起码在露生眼中,是不稀奇的。日暮时分,天色暗了,路旁的花木上全点缀了明亮的电灯,把偌大一座将军府装饰得如同水晶宫一般。而尽管龙相是个初来乍到的小新贵,可兴许是他“贵”得特别的缘故,一场接风的酒会竟被满树才操办得如同盛典一般。京城内有头有脸的人物全来了,满树才把龙相引入宴会主厅之时,厅内的贵宾们竟纷纷地鼓起了掌。露生跟在龙相身后,惊讶之余又有些担心,生怕龙相一时兴奋,再闹出笑话来。

然而龙相诚心地不肯按照他的思路走。身姿笔挺地站在满树才身边,他风度翩翩地对着前方含笑挥手,又浅浅地对着左右鞠了几躬。抬手扶着军帽帽檐,他在直起腰时微微地向后一侧脸,对着露生一挤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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