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两天,外校的师生来参观校办工厂。我缠着羊肠子,当他们来到面前时不由得有些紧张,好几个女同学还看着我发笑,我想我的样子一定很可笑,突然,镁光灯一闪,桂老师给我拍了一张照!第二天,这张照片就贴在了校办工厂的宣传栏上:我头上套着塑料袋,胸前挂着布帘子,正聚精会神地缠着羊肠子。那样子,很象一个家庭妇女在做着针线活儿。全校的师生几乎都围着看,我觉得这简直是在出我的洋相,可是桂老师说:“这很能反映你在校办工厂的表现。”宣传栏上还有一张照片,是李大军的。他站在机器旁,正旋转着上面的把柄;他回眸一笑,做了一个杨子荣式的亮相,他这张和我那张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于是当天晚上,我就来到学校把这张照片撕了。
过罢年,就到了开学的日子,这已是第二个学年了。自从去年这个时候复课后,开学就从秋季梛到了春季。据说这也有一层政治的含意:秋季意味着没落,春季则象征着向上。“*”是一个新生事物,以后的一切都要附上一层新意,表示和以前的旧时代决然地不同。这个学年上完后初中就结束了,再上一个学年高中也就毕业了!“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资产阶级统治我们学校的现象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所以到学校碰到的第一个人就是老陈。他叼着烟站在校门口,望着我们,毫无表情。而学校也死气沉沉,和盎然的春意一点也不协调。防空洞依然被污垢的积雪掩盖,那些黄土也依然堆集在周围,就连那些刚刚发芽的树木也半死不活,有一株桃树竟然枯萎了!这和我家后面的景色迥然不同,城墙下那片菜地里的油菜花开得繁茂似锦,那些黄花被绿叶衬着煞是鲜艳。依稀可见黄牛在耕耘,不时发出“哞哞”的叫声。“一年之际在于春”,学校不应是这个模样!
要说一点变化没有也不对,教学楼前挂着一个横幅:“学工学农,迎接新的学年!”但这也不算什么创意,临街的墙上早就写着:“教育必须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必须和生产劳动相结合,和工农相结合。”而且上个学年也进行过此类活动,但是听说这个学年学工学农的必例要加大,可能要占去我们五分之三的时间,甚至还多。来的时候奶奶还是那句话,“这个学期好好表现,争取把红卫兵当上。”也许奶奶没有别的可说,但是既然学工学农增多了,也就为我“好好表现”提供了机缘。想来过去的两个学期也的确荒废了,昏昏然竟不知干了些什么?防空洞挖了,挖得不比别人差,可是红卫兵却与我无缘!也许我的表现还不到位吧,也许是我在某些方面还欠缺吧?不过时间尚有两年,两年里当不上个红卫兵,岂不白上了中学!不知怎么,我竟然对红卫兵也这么神往?
桂老师的课仍然讲得枯燥乏味。“什么一元二次方程”,一元一次方程我们也没有搞清。你也不想想,小学三年级的文化程度,你却非让他学中学的课程,你就是无论怎么讲也无法弥补那个空档!但是桂老师,依然讲得那么专注。也必须承认,她有着敬业的精神。这种精神不仅体现在课内,也贯穿着课外的每一个环节。作业她按时布置,但收上来的寥若晨星;试卷她一张张批阅,但阅后却总不如愿。每晚她备课至十一二点,第二天面对的仍然是一张张困惑的脸。所以对她的课,尽管不愿上还得洗耳恭听——尊重别人的劳动是最起码的道德!
听来听去,觉得她不过是在构建一个空中楼阁。对于她,也许是一座富丽的大厦;但对于我们,却是那样的虚无缥缈、高不可攀!我们连真分数和假分数也区分不清,又如何理解你讲的“一元二次方程”和平面、立体几何?有一天,上课时我写了一首诗:“我们是一片干涸的田,我们是一‘颗枯萎的苗,无论你怎么浇灌,我们也不会结果开花。你这可怜的村妇,你这不识时务的农妇!”。
谁知这首诗竟到了桂老师的手里!“你写这首诗是什么意思?”“没有什么意思,写着玩儿的。”她看了我一会儿说:“你说你是干涸的田、是枯萎的花,我怎么看你挺聪明的,你就不能发挥你的专长为班上做点有益的事情?”我也想做,可做什么呢?“咱们的汇报词千篇一律,你能不能写一篇有创意的汇报词?”上个学年我们只做“早请示”,现在,“晚汇报”也加上了。“早请示”都是固定的模式,念完“四个伟大”就是“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晚汇报”就不同了,随着每天活动的变化不断变化,可我们的汇报词大都是流水帐的形式:今天干了些什么,上午上了几节课,下午又上了几节课,枯燥乏味,和日记没有什么区别。况且现在学工学农还没有开展,也的确没有什么可写,但是桂老师让我写,显然是希望突破这种模式。
我为此费了一番脑筋,最后这样写道:“敬爱的毛主席,我们向您老人家汇报:今天我们学习了您的《中国社会各阶级分析》,明确了‘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这个‘革命的首要问题。’今后我们在革命中就不会迷失方向,就能做到有的放矢。我们还学习了《东方的奇迹》,我们看到工人阶级在您的光辉思想照耀下,自力更生,艰苦奋斗,建成了宏伟的南京长江大桥,创造了东方的奇迹!我们一定要把这种精神贯彻到实际行动中去,在未来的学工活动中,虚心向工人阶级学习,全心全意地为人民服务!”桂老师看后很满意,当天就采用了。
汇报词的完成给我带来了欣慰,同时也带来了压力。每天放学之前,我都得把它交到桂老师的手里。我感到肚子里的那点墨水不够用了,真有点江郎才尽的感觉。好在桂老师还是支持我,甚至允许我不听她的课,允许我构思汇报词,并且给了我一个小小的职务,“语文科代表”,我把这个变化回去告诉了奶奶。
奶奶怎么也搞不懂“语文科代表”是个什么职务。“就是语文课的代表,也就是说,这一门课我学得最好了。”“你还是要加入红卫兵,入了红卫兵就可以入团,到时候……”到时候怎么样,奶奶没有说。我也觉得应该在政治上要求上进,于是在写汇报词的同时也主动向红卫兵组织靠拢。这天,小舅从农村回来,问我:“你向红卫兵组织写申请了没有?”“没有。”“革命可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于是,我做了一篇文章:“红卫兵组织,你是我心中的偶像,是我最最崇拜的神灵,还在孩提时代我就对您充满了神往。您那雷厉风行的作风,疾恶如仇的性格,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打下了深深的烙印。你对同志如春天般温暖,对敌人似严冬般酷寒。旧世界在您的大旗下如秋风扫落叶,您荡涤了污泥浊水,新世界在一片朝霞中向我们走来!红卫兵组织啊,我一千次呐喊,一万次呼唤,呼唤您温暖的手臂将我拥抱,呼唤您鲜艳的大旗将我抚mo。站在您的大旗下举起左手是我崇高的愿望,也是我儿时的梦想。红卫兵组织,请接纳我这颗赤诚的心吧,我将在您的大旗下勇往直前、忠贞不贰!”我把它交给了桂老师,她鼓励了我一番后说:“马上就要学工劳动了,你积极表现一下。这个吗,我交给林老师。”林老师是红卫兵组织的指导员,他对我申请的看法是,“小资产阶级情调太浓,还必须做进一步的考验。”我不明白,这份儿申请怎么小资产阶级情调太浓?甚至什么是小资产阶级情调我也不清楚,但是很快,我们就开始了学工劳动。
以前虽然也进行过学工劳动,但大都是走出去,这次学校决定自办一个工厂。办工厂当然需要机器设备了,于是就和附近的工厂联系,拉来了两台。地点就选在东边的一个月亮门里,那里是一座幽静的独院,里面有两间教室,机器设备占了一间,另有一间空着,听说还要建一个什么车间,究竟是什么,目前还不清楚。而这个机加工车间呢,全班只有李大军一人成了里面的工人。李大军不爱学习却酷爱劳动,他就凭着这一点,早早就入了红卫兵。现在,正在向团组织靠拢。他脱离了令他烦闷的教室,来到这个能发挥他特长的地方,他的心情是可以想象的,但班上象他这样的人也不在少数,几乎人人都想去机加工车间,都不想在教室里呆。
桂老师似乎洞悉大家的心理:“学工劳动是这个学期的主要内容,但机加工车间却不能都去,一是有一定的技术难度,二也需要掌握一定的专业知识。这两点达不到就可能发生危险!”经她这一说,李大军的形象似乎更高大了,但是李大军有什么专业知识呢,不就是表现积极,酷爱劳动吗?因而有好多同学还是不服,但是桂老师说:“你们的心情我是可以理解的,我劝大家不要急,等新的车间建成后,我们马上就参与进去。”她的话也有道理,于是我们就耐心地等待着。
等了十多天后,一辆大卡车拉着一些奇形怪状的东西进了月亮门。看上去这些东西有点象缝纫机,下面也有一个脚踏板,但是上面,本该是缝纫机的位置却安放着一个“铁弓”。缝纫机是横向,它却是纵向,而且也没有那个精致的面板。这个长方形的铁弓由一副曲轴和脚踏板连接,脚踏板一踩,它就旋转了起来。如此简陋的东西,究竟干什么用呢?几乎无人能说清。把李大军叫来也茫然不懂:“这绝不是车床,谁知是干什么用的。”“缠羊肠子用的。”桂老师说道:“新建的车间就叫羊肠子车间。”“缠羊肠子干什么用呢?”桂老师没有回答,却带我们去了她的房间。她拿出一个带状的东西,看样子是一条皮带,但绝不是皮子做的:上面有无数的小孔,颜色呈琥珀色。这种皮带显然是一种东西编织成的,其做工之精细,外表之美观又甚于皮带。可以说,它简直就是一件精美绝伦的艺术品!
“你们猜,它是什么做的?”“羊肠子做的呗。”“就你聪明!”桂老师拍了一下我的头说:“羊肠子能编这么好的东西,你们相信了吧?”虽说是羊肠子编的,但羊肠子又细又长,软不遢遢的,它是怎么编得这个东西呢,这其中的工艺过程又是什么呢?“明天工人师傅一来你们就知道了。”桂老师说:“我们学工劳动就是要学这个工艺过程。”。
下午,羊肠子在苍蝇的追逐下进了月亮门。第二天,工人师傅也来了。坐在那个简陋的机器旁,向我们演示了整个的工艺流程。第一道工序,是把羊肠子缠成麻花状。然后拿到外面去晒,晒干的羊肠子就可以编皮带了。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可就麻烦了!首先,得把羊肠子象穿线一样穿过那个铁弓的孔,还得把一头固定起来。羊肠子滑溜溜的,这个过程不是那么容易完成的!其次,缠羊肠子也不是那么简单。随着铁弓的旋转,羊肠子水分四溅,一天下来,你的身上和头上,几乎全是带着腥味的水!
第二道工序虽说简单,可也得等到大晴天。好在现在是春夏之交,晴天毕竟多于阴天。最后一道工序就是编皮带了。这时,羊肠子已经晒成了黄褐色,既没有了腥味,拿在手里还有一种充实感,因而编皮带的过程,我想不是很复杂。这个过程由女同学完成。由此可见,整个工艺过程,就数缠羊肠子最困难,而我和大部分的男同学,就分在了这道工序里。
操作的时候,必须在头上套一个塑料袋,不然,羊肠子的腥水一定会让你喝个够,况且那种膻臭味你也受不了,而苍蝇又不停地骚扰你。操作的过程中,苍蝇不断地爬上塑料袋,全是大个的红头和绿头苍蝇,在你的眼前扑棱着翅翼,津津有味地吮吸着塑料袋上的腥水。起初,你也可能驱赶一下,但久而久之也就没有了那个闲劲儿。机器又全都放在窗子边,苍蝇进来毫无遮拦,一下就落到了我们头上。如果站在外面往里看,只见一个个塑料袋上全是密密麻麻的苍蝇,形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线”!
有一天桂老师对我说:“你把眼前的苍蝇也驱赶一下,不然会影响你的视线的。”缠羊肠子就是两手捏着它,脚在下面不停地踩,完全用不着什么视线,再说苍蝇也永远驱赶不净,而且随着天气的转暖,它也越来越多了!这天,苍蝇把我完全包围了:不仅眼前是黑压压的一片,身边头上,苍蝇也肆无忌惮地盘旋。我停止操作,站起来,在空中乱挥,在身上猛打。刘光辉在旁边说:“苍蝇喜欢你,你永远也赶不走它们。”“谁说赶不走,这不没有了。”可是坐下后苍蝇又再次降临。“我说得没错吧,苍蝇喜欢你。”刘光辉缠着羊肠子嘲弄地说。我恼怒地将木盆向他踢去:“我看苍蝇喜欢咱们谁。”很快,苍蝇又将他包围……
让刘光辉干这种事实在是大材小用。他不仅车钳磨铣刨样样精通,就连机械制造的原理也讲得头头是道。因而,虽说大家都想去机加工车间,但真正有资格去的也仅他一人,为什么他又没有去呢?据他说,和桂老师的关系还不到一定程度。这固然是一个原因,李大军整天把桂老师的孩子抱进抱出,并且在技术方面也不亚于刘光辉,但我认为,更主要的,是他和我一样,截止现在还不是红卫兵,也就是说,他的表现还不突出。再说让谁去机加工车间,桂老师固然有推荐权,但最后决定的还是红卫兵指导员林老师。
现在他也和我一样,双手在空中乱挥,在身上猛拍。望着他的狼狈相我说:“怎么样,羊肠子车间不好受吧,你还是赶快去机加工车间吧。”“你不要说,我总有一天会去的。”不久,听说又有一人要去机加工车间了,大家想着这回肯定是刘光辉了,刘光辉也认为非他莫属,甚至还把桂老师的孩子抱了两天,可最后去的却是团支部书记张文庆。这下刘光辉彻底绝望了,再也不提去机加工车间的事了。
很快,第一批皮带就编出来了,我很想得到一条,桂老师说:“现在还不能给你,等完成了任务再说。”据说任务是一万条,这要等到什么时候呢?尽管如此,我还是没有放弃希望,我想,一万条我只要一条,总可以吧?
为了完成任务,我们一天八小时全呆在羊肠子车间里,和真正的工人已没有什么区别了。很快,羊肠子就告罄了,我们终于有了片刻的安闲。这天,我和刘光辉拿着最后的两根羊肠子在车间里嬉闹。我们把羊肠子在手里甩着、向对方掷去。我最喜欢看的情形是,羊肠子绕着对方的脖子飞快地转两圈,然后就滞留在那里不动了。可是往往的情形是,羊肠子要么落空,要么就在对方的胸前、脸上、头上,形成丑陋的一堆。如果是后一种情况还不失为一道风景,倘若落空,我们除了懊丧再也不会有别的。
可是这次,羊肠子在刘光辉那里出现了最佳的状况:它严严实实地盘在他脖子上,垂下来时还一长一短,恰似围巾。刘光辉僵立在那里,可笑至极。我不由得开怀大笑:“好了,你就这样子去你的机加工车间吧!”他当然不甘心,把羊肠子摘下来又向我掷来。我一侧身,羊肠子从身旁飞过去,落在了门外来人的身上。
“你们干什么!”是桂老师。羊肠子像绶带似的沾在她的胸前,我和刘光辉都忍俊不禁。“怎么,闲得没事干了?”桂老师摘下“绶带”说道:“闲了就不能休息一会儿。看来,还非得给你们找点儿事干!”羊肠子没有了,能干什么呢?“你们谁会蹬三轮车?”“我会蹬,”我说:“前不久才学会的。”“行,那你就去拉羊肠子吧。刘光辉,你也和他一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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