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府金莲川,号角方歇,夕阳满天,苍鹰回翔。
金帐之中,争论方殷。
“皇后,诸公,方今之事,该当如何处置?”北平王长孙嵩道。
皇后赫连氏年才二十出头,乃以北魏旧俗,手铸金人,登上后位,并无子嗣,就有,也不得继位,拓跋焘已死,日后新君继位,也只好做个空头皇太后,再无权柄,因此上也不回言,只管用手巾掩住自己面庞,嘤嘤哭泣。
“此事也不必问,拓跋晃凶悖弑主,我等必当严加拷问,务使他供出背后主使之人,夷其十族,然后方可。”吴王拓跋余道,他是拓跋焘与贺兰夫人之子,向与拓跋晃不睦,今日见拓跋晃做下这等事情,自然要趁机落井下石,最好是借此将所有对头一网打尽,那皇帝之位,自然落入自己手中了。
“十族?胡氏、周氏、长孙氏、奚氏、伊氏、丘氏、亥氏、叔孙氏、车氏,与帝室拓跋氏,共为十姓,吴王是要借此将十族一网打尽么?只是你别忘了,你也在十族之内。”司空、上党王长孙道生冷然道。
长孙道生功高位重,也是帝室源流,这番话说得毫不客气,拓跋余不过后生小子,并无军功,怎敢反驳,脸上青一阵,红一阵,讷讷再不敢言。
北平王长孙嵩拈须道:“太子虽然佞佛,素有仁德之名,今日怎会大失常性?此事确然可疑。”
辽东王窦漏头忽然看向司徒崔浩:“崔司徒,今日行猎见白鹿,你口口声声,说什么太平真君,混一四海,千秋万岁,专邀主上欢心,不想转眼之间,就发生此事,崔司徒,你作何解?”
崔浩乃是汉地大族,博览经史,雅善书法,兼通阴阳术数,又美于容颜风姿,入魏之后,拓跋焘对他十分信重,任为司徒,即是首相,几乎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
崔浩在朝中,仗着魏主宠用,援用汉人,引用汉制,分别姓族,将鲜卑旧俗渐渐革尽,帝室十姓与八部大人权位渐衰,对他怨望已久,魏主生前,处处回护于他,八部大人无可奈何。
此刻魏主已崩,漏头当先发难,诸王大臣齐声附和:“崔司徒,你佞事道教,以长生之术引诱主上,主上入你之彀,受那道士青箓,大崇道教,我等也道必可天长地久,何以今日一旦身故?崔司徒,你有妄言欺君之罪。”声色俱厉,有数人已将手按在了刀柄之上。
崔浩不为所动,抗声道:“皇太子佞佛,做下大逆之事,与浩何干?诸公不问太子,却逼问崔某,是何道理?”帐中汉臣纷纷应和,站到崔浩身后,金帐中气氛一时剑拔弩张。
忽有一个童稚声音脆生生响起:“主上新崩,诸事未定,诸公奈何自乱,若南唐趁势进兵,我大魏何以处之?”——众人看时,乃魏主第十子,李夫人所生,盛乐王拓跋宏,年方九岁,高不满五尺,此时立起身来,大声质问,气度俨然,众人一时竟如矮了一截。
“宏儿之言大是有理,方今主上新丧,正赖诸公戮力同心,共渡艰危,奈何自乱?”苍劲的声音传入帐内,帐外怯薛歹轰然跪倒:“皇太后陛下!”帐门撩起,一阵晚风吹入,皇太后窦迦陵、白衣尼,斛律明月、龙武卫上将军慕容冲、一众怯薛歹,踱入金帐,皇后与诸王大臣连忙跪倒:“皇太后陛下!”
窦太后一步踏入帐内,便见拓跋焘尸身停在正中,血染衣襟,赫连皇后跪在旁边,抚着尸身,哀哀痛哭。窦太后心中大痛,只是此时非是落泪之时,深深吸了一口气,走上前来察看,见拓跋焘胸前血迹殷然,二目圆睁,太后祝道:“官家,你休如此,有老身在此,你可放心。”说也奇怪,魏主双目即时闭合。
太后转回身来,在中央正座坐了,道:“诸公平身,各自安座,老身女流之辈,以后凡事都要仰仗诸公。”诸王大臣齐道:“今日之事,全凭太后做主。”窦太后对拓跋宏道:“宏儿,你很好。”又向众人道:“逆子何在?老身要亲自审问。”即时便有怯薛歹出帐,将拓跋晃押入大帐,太后看时,见拓跋晃披头散发,眼神呆滞,见了太后,也不下跪,只是喃喃自语:“不是我,不是我!”太后厉声道:“逆子,汝为太子,一人之下,今以何事,弑君杀父?”左右将拓跋晃按倒,拓跋晃只如痴了一般,摇头道:“不是我,不是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问了数遍,都是如此,太后无法,命人将他押下,问诸大臣:“今日之事,经过如何?”群臣将行猎见鹿,崔浩逢迎,魏主起南征之念,皇太子苦谏,忽然暴起弑君,诸般经过情形,详细说了一遍。
北平王长孙嵩道:“太后明鉴,太子素来仁孝,若说他会做下这等事,臣等便死也不信,只是今日之事,臣等都是亲眼所见,那却是错不了的。”辽东王窦漏头大声插话道:“这也不消说,看太子这般情形,定有奸人弄鬼,否则怎会如此?”却把眼看着崔浩,崔浩端坐不动,若无其事。
窦太后叱道:“漏头休得胡言!”顿了一顿,道:“此事一时也不得清楚。官家已殁,国不可一日无君,此乃眼前急务,诸公以为,谁当继立?”长孙道生道:“清河王拓跋绍,年少英武,可继大位。”漏头道:“清河王轻躁,怎可继位?”拓跋余道:“太子以下,我居长,我当继位。”长孙道生道:“以我朝旧制,立其子,当杀其母,吴王,你为了做皇帝,是要你的母夫人去死么?”拓跋余一时无言,诸王大臣争论不休。
长孙嵩忽道:“盛乐王母夫人已先逝。”诸王大臣一愣,随即已知他语中所指。
子贵母死,虽是鲜卑旧制,但近来鲜卑汉化益深,孝道渐重,便觉此制颇悖于天理人伦,只是祖宗体制如此,一时尚不敢触及、改易罢了。
盛乐王拓跋宏母乃李夫人,在拓跋宏五岁时即已患病而逝,故此如立盛乐王为继,便回避了立子杀母的疑难,与孝道无违。
此言一出,便有许多大臣附和:“不但如此,盛乐王虽然年少,今日临事不乱,甚有主张,就是年长诸王,也有所不及。”窦太后道:“皇后,你意下如何?”赫连氏道:“臣妾但凭太后做主。”窦太后转向众人:“诸公以为如何?”长孙嵩、窦漏头、崔浩道:“臣等但奉皇太后圣裁。”长孙道生、拓跋余默默无语。窦太后道:“宏儿小小年纪,却极明事理,老身也很喜欢,只是废长立幼,事关重大,老身也不能作主,我等当回金城,祷于石室,求祖先示下。”
原来大鲜卑山云中金城有石室,供奉祖先天女与苍狼、白鹿形象,遇有国主猝逝,皇嗣难定之时,便祷于天女像前,若天女示现祥瑞,则可立无疑。
窦太后此议一出,众人再不便有异议,都道:“太后圣明!”太后了却一桩大事,立起身来,至拓跋焘面前,抚着遗容,叫:“官家,你方当盛年,何以早逝,老身年过七旬,却苟活世间,是何理也。”泪珠滚滚而下,皇后、诸王、大臣、八部大人无不悲泣。
当夜,启魏主拓跋焘灵于金帐,大军拔营,皇太后、皇后、诸王、诸大臣、八部大臣扶灵南归,一军皆白,缓缓而行,至第二日黄昏,方至云中金城。
号角吹动,满城皆闻,百姓持火炬,夹道而哭,送魏主灵柩入宫,停于太华殿,众人也顾不得疲累,就往城东石室而来。
月上中天,在京师的诸王大臣、八部大人、十二卫府将军,云集大鲜卑山石室,承乾被魏主封为平城王,也在其列。
石室之外,烛火满山,有数十里之广,承乾置身人群之中,左右观看。见这石室十分宽广,高有四百余尺,方圆足有数十亩,东面石壁上,有一副岩画,直至洞顶。
此画云蒸霞蔚,金碧流青,气象万千,几非人力所能成就。腾腾云气中,有一女子,足踏祥光,身穿白衣,抱着一名婴儿,自天下降,向前而来,衣带飞起,几欲破画而出。女子左侧,有青色巨狼一头,右侧有白色神鹿一头。苍狼昂首前视,目光炯炯,白鹿神态温和,回首看向女子怀中婴儿。画面左下侧,有一男子,背向众人,身穿皮裘,伸出双手去接那婴儿,却看不见相貌。
鲜卑拓跋部先世传说,昔轩辕黄帝有子二十五人,或内列诸华,或外分荒服。昌意少子,受封北土,国有大鲜卑山,因以为号。黄帝以土德王,北俗谓土为托,谓后为跋,故以为氏。这就是鲜卑拓跋部的来历。其实大概不过是自高身世的粉饰罢了。
东汉年间,拓跋诘汾皇帝率部南移,至于河北,于山间行猎之时,有一天女从天而降,遂同寝宿。清晨,天女请还,曰:“明年周时,复会此处。”言终而别,去如风雨。来年此日,帝至先所行猎处,果复相见。天女以所生男授帝曰:“此君之子也,善养视之。子孙相承,当世为帝王。”语讫而去。此子即鲜卑拓跋部始祖力微皇帝。画中苍狼、白鹿,当时随侍天女左右,所以魏主拓跋焘在白头山行猎见到白鹿,便以为大吉之兆,上天垂象,遂而起意南征,然而即刻遇刺身亡,也是可为一笑。
且不提这些鲜卑传说,承乾在人众中,看那画上女子相貌,却越看越是惊异,你道为何?原来那女子除了衣饰头髻,相貌神情与穆善才一般无二。
今日之承乾,实已是兵主蚩尤之魔身,不过是以承乾面目示人罢了。魔主见了此画,略一思量,已明前因后果,心中冷笑道:原来如此,帝俊一家却好算计,方今东南两洲四国,倒有北魏、扶桑、朝鲜三家是他所出,成汤苗裔,似亡非亡,嘿嘿,好算计呀好算计。
也不说话,只见窦太后携着拓跋宏,与皇后、诸王大臣跪于岩画之前,众人随之下跪,太后拈香,携拓跋宏之手,举于画像之前,向上祝告:“若天意所定,此子当继天下,请我祖示现。”众人拈香,一起拜道:“若天意所定,此子当继天下,请我祖示现。”语声朗朗,震动四野。半晌,忽有无穷无量的盛大光芒自画中自内而外发射出来,瞬间充满石室,众人如置身金水之中,都狂喜不已:“祖神显灵,盛乐王当有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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