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高翰文信步跟他走去。
琴声还在响着,高翰文停住了。沈一石也停住了,望向高翰文。
高翰文摇了摇头,轻轻说道:“可惜,可惜。”
“什么可惜?”沈一石故意问道。
高翰文:“《广陵散》错就往往错在这个地方。嵇康本是性情散淡之人,偏又在魏国做了中散大夫,不屑名教,崇任自然,一生研习养生之道,然那颗心捧出来竟无处置放。后来悟得邙山是我华夏生灵之脐,唯有死后魂归邙山方是真正的归宿。故临刑前悲欣交集,手挥五弦,神驰邙山,邙山在五音中位处角音,因此这一段弹的应该是角调。后人不知,音转高亢,翻做宫调,以为其心悲壮,其实大错。”
沈一石眼中也闪出光来,不只是“此人入彀”的那种兴奋,而是真有几分知音恨晚的感觉,那目光看高翰文时便露出了真正的佩服。
沈一石:“鄙人有个不情之请,不知高大人可否赏脸。”
高翰文当然也猜到了这不情之请是要自己指点弹琴之人,那一分深处的雅气便涌了出来,当即答道:“请说。”
沈一石:“请大人指点指点鄙处这位琴师,既为了朝廷跟西洋商人的生意,更为了不使《广陵散》谬种流传。”
一种舍我其谁之感油然而生,高翰文立刻答道:“切磋吧。”
沈一石:“那我先谢过了。”说着便抓住那帘绸翼,轻轻一拉。
那绸翼风一般飘了下来,露出了坐在琴前的芸娘。高翰文的眼睛直了!
第七章
沈一石别院琴房内
高翰文的眼睛一瞬间凝固在了这个空间里。
那张大床因铺盖了一张恰合尺寸的红氍毹,俨然成了一张大大的琴台。
一身素白底子点染着浅浅藕荷色的薄绸大衫,跪在琴几前的竟是一位风雅绝俗却又似乎被一片风尘笼罩着的女子!
惊鸿一瞥,高翰文目光慌忙移开时还是瞬间感觉到了那个女子低垂的眉目间轻闭的嘴角处就像《广陵散》,那颗心捧出来无处置放!
“你有福。”沈一石的声音让高翰文又是一愣,面对幻若天人的这个女子,沈一石的声音竟如此冷淡,“得遇高人,好好请教吧。”
那女子,芸娘慢慢升直了上身,两袖交叉在身前一福:“我从头弹,请大人指点。”
纤纤十指又轻放到了琴弦上,《广陵散》的乐曲在四壁镶着檀木的空间又响了起来。
沈一石这时轻步向门边走去,轻轻拉开了一扇门隙,侧身走了出去,又轻轻合上了那扇门。
这里只剩下了怔怔站着的高翰文,和十指流动渐入琴境的芸娘。
大明朝到了这个时期,特别在太湖流域一带,手工业作坊经济和商业经济空前发达,市井文化也进入了一个空前的繁盛阶段。这就有形无形作育了一批风流雅士,徘徊于仕途与市井之间,进则理学,退则风月。官绅商贾,皆结妓蓄姬,又调教出了一批色艺超俗的女子,集结在南京苏州杭州这几个繁华之地,高烛吟唱。构栏瓦肆纷起仿效,昆曲评弹,唱说风流,销金烁银,烹油燃火,竞一时之胜!以致当时官场谚云:宁为长江知县,不为黄河太守。民间亦有谚云:宁为苏杭犬,不做塞外人。可见这方乐土成了天下多少人魂牵梦绕的向往。
高翰文的眼睛闭上了,心神却随着芸娘的琴声从这间封闭的琴房里飘到了高山处,流水间。
画外音在琴声中慢慢响起:“高翰文本是苏南书香大户,从小骨子里便受了太湖流域富庶书香子弟进则理学,退则风月的熏陶,加之聪明过人,于度曲染墨不止擅长,而且酷爱。只是鱼和熊掌不可兼得,走了仕途,才抑住了这个心思,把那些吟风弄月的才具用到了程朱陆王身上。沈一石也正是凭着对当时这种风气的把握,加上对这个人身世的了解,才把他带到了这里——雅人或因清高而不合污,却绝不会以清高而拒雅致。”
这时乐曲恰好弹到了高翰文进门时听见的那个乐段,芸娘的手停了,波光流转,望着高翰文的胸襟处:“刚才大人说这一段应该是角音,我明白了大人说的意思,但所有的曲谱上都没有记载。请大人指教。”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高翰文心中那头鹿此时怦然大动。一时忘了答话,忍不住向这女子望去。
恰在这时,芸娘的目光从高翰文的胸襟处往上一望,二人的目光一瞬间碰上了!
高翰文突然觉得头皮触电般一麻,立刻躲开了她的目光,望向旁边,却不见了沈一石!
毕竟十年理学,良知便像一根缰绳,时刻拽住那颗放心。明珠在前,背后却是一片黑暗。高翰文心中立刻起了警觉,大声呼道:“沈先生!”
一片寂然。
高翰文快步走到了门口,正要去拉那扇门,那门从外面推开了,沈一石一脸正经走了进来:“大人。”
高翰文审视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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