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存者记得:那可怕的时辰就是由一声土炮开头的。接上一阵大乱,全镇人都扶老携幼拥出,又被指导员堵在一个地方。他训斥说不要慌张,这次夜袭的不过是麻脸三婶一伙,支队的军人还在,加上民兵大队,敌人正好送死。
民兵把一抱抱铁矛抬了来,当啷啷扔在地上,让五十岁以下的男人每人一枝。男人们哆哆嗦嗦走向前去,一人提了一杆。上年纪的人和女人小孩儿待在一个地方,拿矛的男人都排成了队。
这时镇西的枪声和土炮掺和在一块儿,越来越密集。有人传下话来,说麻脸三婶的队伍上半夜就包围了镇子,困得结实,这才放起了土炮。同时镇上人都知道了自己的底细:八一支队除了留下少量战士,再就是几十个伤号,都是大批人马转移南山时剩下的。本镇民兵人数不少,不过他们火枪不多。
枪声越来越急,还有瘆人的喊声。不断有受伤的人抬下来,血淋淋的让人看了发抖。老弱病残围在巷子里,不敢回屋也不敢走开。他们想看看那些留在镇上的士兵,一个也没有。伤号有的藏了,有的投入了战斗。都盼望那支神勇的队伍能从南山赶来——如果镇上人能抵挡一天一夜,这事儿肯定有希望。就是那支队伍不来,官军也会来,因为黑马镇离城里并不远,骑快马不过是一天多的路程。
又过了一个多时辰,人群开始摇动。因为一个浑身淌血的人撤下来,一边跑一边大哭,说“指导员牺牲了”。一个晴天霹雳,都知道领人冲杀的也只有他。人群一齐号哭,一会儿副指导员提着一杆枪过来,喊:“还不到哭丧的时候,都给我瞪起眼来,麻脸三婶的人要是冲进来,谁也不准降,见一个杀一个,脚踢牙咬砖头砸……”月影下,都看到副指导员的眼是红色的,头发往上竖,上身光着,涂满了泥巴。他这样喊时,七十多岁的老母亲叫着:“儿呀,快领老少爷们往东跑吧,憨不得呀……”话还没完,就被满身杀气的儿子一把推在地上。
镇西燃烧起来,匪兵逼近,进了街巷就追杀跑不掉的人,一边把房子点上火。但抵抗仍然是有组织的,民兵们慌急地撤向镇东,同时准备把群众领向敌人兵力薄弱处突围。一部分民兵由副指导员率领在西边顶住,另一部分就向东突围。已是下半夜三点,镇子两边的枪声和喊杀声相互回应,惊天动地。大街上的人不断跌倒、爬起,全身满是踏伤的老人和小孩儿坐下号啕,说再也不跑了,不跑了,就等敌人来剐。可他们又不时被人揪起,硬拉着往前跑,直到再一次被乱脚踩倒。
又一个钟头过去了,西边的麻脸三婶已经攻入镇中,而东部除了她的一部,又赶来了野猪的队伍。两支土匪把黑马镇堵得严密结实,看来回击和突围都没了希望。
副指导员在冲天大火中破着嗓子喊叫。他一个人冲在前边,后边的人眼见着没有什么希望,就退下来。好久好久,都听见副指导员在喊、在骂。他用最脏的字眼骂麻脸三婶,这边的人听了,都明白是最后的一口气了。可又待了一会儿,还能时不时地听到他在火光中的声音。不过那已是挣扎中的呼叫,是断断续续的、嘶哑的叫声。
全镇人除了死去的,都被如数围在镇中大街上。小巷子里不断拥出野猪和麻脸三婶的人,他们把藏在角落中的人赶出来。到处都是扔下的土枪和铁矛,土匪们极有耐心地捡起来,一捆一捆扎好,让人抬着挑着往镇子西南部的大广场走去。那里早已是火光冲天,原来几个玉米秸和麦秸垛子已被点燃了。看来这一回麻脸三婶要把事情做得有声有色。她让所有活着的人都到大广场上去,说那里又宽敞又亮堂。
哭叫的人住了声。在集中和驱赶的这段时间,土匪士兵突然和蔼起来,满面笑容。他们押着人群往前,还不时地说一句俏皮话。老婆婆走不动,他们就说:扶扶老奶奶不?老婆婆不吭一声,那人就跟上一句:老骚货让人弄聋了。年轻的姑娘媳妇都尽可能往人群中心挤,浑身打抖。土匪在火光下往里端量着,大妹大姐地叫,做着手势。
广场上亮如白昼。镇上人被赶到这儿,大气不出。他们看到的情景一辈子也忘不掉。离开几个燃烧的秸秆垛子远一些,坐了一个上年纪的女人。她坐的是一把大圆圈扶手椅,上面还铺了一张豹皮。女人穿了一件灰布大襟衣裳,青绸裤,扎了腿带子。掺了银丝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那张颜色乌暗的脸上,一双眼睛像两个黑色钢珠。皱纹多得惊人,这些皱纹就像麻线勒紧了面皮,一脸斑点也模糊了。她不愠不怒,嘴角还有淡淡笑意,身子松松地坐那儿,两手就搭在膝上,像是刚刚睡醒不一会儿,漱洗完毕,正等一杯早茶。
以大圆圈扶手椅为中心,两边排开十几个持枪的士兵,枪上都镶有闪闪发光的刺刀。有两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穿了深蓝色的军裤,上身都是花衣服,扎了皮带。这就是老女人的两个女儿,因为高兴,今夜没穿男人的衣服。她们分站在母亲身侧,两手抱胸。几匹大马拴在更远一点的树上,火光下脊背闪亮,不断打着响鼻。
一个四十多岁的方脸男人跑到麻脸三婶跟前,咕哝了一会儿。老女人口气平淡:“这有什么好急的?完事了再干吧。嗯,野猪。”
野猪退开一步,抬眼在老女人身侧寻找什么,有些怅然。
老女人咳一声,立刻有个十八九岁的小伙子走上来,递上一个小盖碗。她饮了一口,又把盖碗交到小伙子手中。小伙子一直捧着茶碗恭立一旁。他长得细高身量,略长一点的头发黑得像墨,正好衬着一张苍白的脸。老女人的大眼滚动着,从黑鸦鸦的人群这一端看到那一端,开始说话了。那声音又哑又沉十分遥远,像是从地底发出来的。
“呼呀老少爷们儿,这口气咽得下哩?好几年的账啦,都是些陈账,一翻直冒土末子。算算啵?不算越积越多,把个打算盘的累死。呼呀老少爷们儿,累死累死……死、死!哼哼。”
她牙齿咬响了,闭了眼,喉结上下移动。旁边的小伙子又递过茶碗,她又小饮一口。
“累死累死……死、死!哼哼。”
吐出的字儿一个比一个重,像要把这些字儿全都夯进地里。
“黑马镇重新寻了干爹,就扔了亲娘。天底下有这样没心没肺的人呀?我三婶护了十几年镇子,哪个不算我孩儿?可倒好,个个眼窝红赤赤的,都想瞅个节骨眼儿把老娘卖给烧锅,让姓殷那个掌柜的熬成一锅皮冻。下锅前再把老娘衣裳剥了,让那些王八崽子取乐……想得美哩!黑心黑肠的人,你就不想想?你也是肉长的,你家也有小媳妇黄花闺女哩,老娘养了上千个男娃,如今个个壮胳膊粗腿的,早就耐不住心性了……”
麻脸三婶的话没停,一旁的几个士兵嬉笑起来。捧茶的白脸小伙子厉目一扫,士兵赶紧闭了嘴。
“有管账的没?”老女人嚷。
一个上年纪的匪兵从一侧跨出,歪歪斜斜打个敬礼:“报告司令,数儿都记下了,清清一本账哩。”
“你当着老少爷们儿,说说看。”
匪兵转向一场人,咳咳嗓子喊:“……该镇目无司令,败坏纲常,拖欠‘地皮贡’一百三十二次,对司令所率部下断粮草、布匹、牲畜,且恃武相抗,勾结乱党,养盗贼蓄兵丁,伺机谋反。据本账房粗不啦叽统计,除却零头尾数,针头线脑不计,须交纳银元八万四千零三十二块。另有血债如下:该镇三年来共襄助乱党,借剿匪为名,虐杀司令部下四十二人;最为可恶者,前几日司令干儿来镇上做一番货郎,即被诬为探子,反复折磨受尽酷刑直被打死,本司令闻后泪眼不干,夜夜呼其乳名,真是悲莫大焉……”
他越说越急,脖子发直,大汗淋漓。一旁的麻脸三婶阻止了他,唤一声:“凶手拿来!”
随着“好也”一声,几个兵丁从一个角落里拖上一团,拖到光亮处,人们才看清那是一个人捆成了一球。他浑身流血,血汁又沾满了泥巴,一张大嘴被塞上的破布撑得流血。可他一双喷恨溅火的眼睛还在四处盯视。所有人都认出这是副指导员。
有人抽泣起来。
“你奶奶的,一手砍杀我十几个兄弟……”一个红脸匪兵恶声恶气盯住他,一边骂一边往上凑。另有年轻人说:“还用营长动手?留给小的吧!”营长不理,只把捆起的人一件件衣服剥净,然后自己又解了腰带,抡起了花儿打。噼噼啪啪的抽打声中,听不到一声哀叫。
“是个拗汉!来人呀,动动刀儿!”他回头嚷。
马上有几个匪兵伸过刺刀来,先挑去了嘴上塞的东西,接着又戳在下身。喊叫声不堪入耳,一场人啊啊大叫。有人捂着眼,有的跪下来。
“麻脸三婶,我怎么日你!我怎么日你!……”地上滚动的人嚷。
老女人轻轻饮茶,笑了。
“求求司令,让他死得利索些吧,求求……”有人跪着呼求。
这时伸长的刺刀又戳向别的部位。血流奔涌开来,尖利利的叫声越来越弱。血肉模糊的身体先在地上滚动、挣扎,最后颤了几颤,一动不动了。一个人过去在鼻孔那儿试了试,说:“劲儿过了。”
营长说好来,那么叉起来吧。立刻有十几枝刺刀一齐插上去,高举过顶,一直举到熊熊燃烧的大草垛子跟前,扔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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