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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部分(第2页)

好久没有骑马了,坐在这匹高大劲健的白龙马上,望着恬静萧疏的旷野,杨度胸中顿生一股豪情,两腿将马肚子一夹,左手在马屁股上猛地一拍,那马立刻扬起四蹄奔腾起来,青石板上发出急促清脆的马蹄声。耳畔风声呼呼,眼前田舍飞逝,自离开归德镇以来,杨度似乎很少有这样惬意过了。

前面远远地现出一座石峰来。那峰壁立千仞,真像是神仙用斧劈开似的,褐色的岩石缝里间或长出几株倔强的小松树,给拔地而起的山岩增添了几分生气。石壁下有一条两三丈宽的小河,时至秋天,山水枯竭,河中只有一条窄窄的流水。水边银白色的细沙,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几只细脚长颈的鹭鸶在沙岸上悠闲自在地徘徊着。杨度看在眼里,赞在心头:真是一块富有诗情画意的好地方,地灵人杰,怪不得这里出了谭嗣同!

杨度正要下马问路,忽听得马后传来两个人的对话:

“听说三嫂子来祭丈夫,哭得晕倒过去了。”

“可怜啦,整整六年了!戊戌年三公子被害时,正是中秋节 前两天。”

“你年年中秋节都来祭吗?”

“三公子下葬以来过了五个中秋节了,我每年都带四色月饼来祭奠他老人家。”

杨度扭过头去,看见两个三十余岁书生打扮的人在边走边说话,手里都提着一个竹篮子,里面放着一些钱纸线香和月饼。他知道他们也是去谭嗣同墓的,便有意将缰绳牵紧,让马走慢点。一会儿,两个书生走到前面去了,杨度跟在他们后面。走了两三里路后,书生向右转弯了。这是一条长满野草的小路,不便骑马,他下马牵着走。

沿着小路走不多久,眼前兀地现出一个又高又大的土堆子。土堆子正前方约有一二十个人在那里静悄悄地忙碌着,或烧纸点香,或装碟摆碗,或跪拜磕头,或肃立默哀。那两个书生也在土堆子前停下了脚步,杨度知道,这个土堆子一定是谭嗣同的墓冢了。他将马系在一棵较大一点的松树干上,怀着一股崇敬的心情,缓慢地走向墓冢。

墓冢前有一块打制粗糙的石碑,上面刻着九个隶书大字:谭公讳嗣同先生之墓。墓碑旁边另有一块石碑。这座石碑有一人多高,是一块乳白色大理石制成,平面光滑,四周有精致的雕花,石碑上刻着两行楷书:亘古不灭,片石苍茫立天地;一峦挺秀,群山奔赴若波涛。左下方有一行小字:浏阳居士宋渐元敬立。

杨度默立在谭嗣同的墓前,脑海里浮想联翩。他想起与谭嗣同在长沙时务学堂第一次见面的情景,观其神采,听其谈吐,短暂的相晤,他就认定了这位名闻海内的谭公子是个非比等闲的义烈汉子,尤其是那一番铿锵有力的誓言,六年来一直萦绕在心头,似乎一时一刻都没忘记。京城的再次聚会,谭嗣同带来了徐仁铸的非常家书。在徐致靖家的一席话,既壮又悲,莫非已看到了罩在前途上的阴影?为新政的推行,谭嗣同密谋策划,奔走呼号,面对着十倍百倍的旧势力,毫不畏惧,寸步不让,终于以生命谱出一段感天动地的乐章。

想到这里,杨度虔诚地向墓冢三鞠躬。身旁那两个书生正在将带来的纸钱一片片地撕着焚烧,嘴里轻轻地念着:“三公子,你老人家为了国家为了百姓英勇就义,含冤而死,想必天道有公,现在已是一方神灵了。你老人家精神不朽,英灵不散,请收下晚辈送来的一点心意。你老人家暝目安息吧,戊戌年的事业总会有人继承的!”

“戊戌年的事业总会有人继承的。”两个书生无意间的这句话,给站在一旁的杨度以深深的震撼。是的,自己,还有梁启超、蔡锷、范源濂,不都是在继承戊戌年的未竟之业吗?黄兴、刘揆一、马福益等人要起义造反推翻满人的朝廷,建立汉人的政权,其目的也是为了国富民强,究其实,他们也是戊戌年事业的继承人。十八省有志之士,留学海外的热血之徒,可以说都是戊戌年事业的继承者。

报国献身的豪情再次在杨度心中奔涌起来。他要给英魂烧三炷香,以表达一个老朋友一个后死者的敬意。但来时匆匆,什么也没带上,他向周围环顾一遭,见附近有一间小茅屋,一个人从屋里出来,手一里拿着香烛。那里一定有祭品卖!杨度赶快来到茅屋边,屋子里有一张旧桌子上果然摆着一些钱纸线香蜡烛,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木然坐在一旁。

“老人家,我买一束线香四支蜡烛。”杨度一边从衣袋里掏钱,一边对老头说。

“少爷,听你口音,不像是浏阳人。”老头眯起眼睛看着杨度。

“我不是浏阳人,我是湘潭人。”

“你是三公子的什么人,这么远来给他祭墓?”老头说话之间 拿出一束线香来。

“我是他的好朋友,戊戌年我和他一起在北京共过事。”杨度接过老头递来的线香。

“哦,戊戌年你也在北京?”老头一下子来了精神,将杨度上下重新打量了一番:“少爷贵姓大名?”

“我叫杨度,字皙子。”

“哦,你就是皙子先生!三公子生前常常提起你。”老头十分热情起来,忙站起让座,一边拍打着脑门说,“自三公子就义以来,我脑子全麻木了,杨少爷来过几次浏阳会馆,我都没有认出你来,真正地没用了!”

“老人家,你先前也在北京住过?”杨度坐下来问。

“我就是浏阳会馆的老长班刘凤池呀!”老头干涩的眼睛里有了亮光。

“哦,你就是刘二爹!”杨度双手握住老头的手,情绪颇为激动。

杨度去过几次浏阳会馆,但对守会馆的老长班却从来没有留过神,故对面相见也不认识。然而今天墓地重逢,他对这个木讷呆板的老人肃然起敬起来。

原来,谭嗣同那年被害后,断头的尸体躺在菜市口整整两天没有人过问。谭的父亲身为巡抚,又在北京做过多年京宫,亲友故旧多得很,但他们都怕受株连,不敢去。谭的同志又都远走高飞避难去了。可怜一代人杰就这样暴尸刑场。那时正是八月中旬,天气还热,眼看尸体就要腐烂了,一向崇敬谭嗣同为人的刘凤池心中又悲又愤。他挺身而出赶到刑场,拿出几两银子来送给看尸人,说:“我是浏阳会馆的看门人,谭嗣同生前做的事是对 是错,我不知道,我也未参与过,但他顶多只有杀头罪,没有烂尸罪。我为他收尸掩埋,朝廷问起,你们就说是我刘凤池干的。杀头坐班房,我刘二爹一身担当!”

看尸人为他的义气所感动,把尸体给了他,也没向上察报。刘凤池将自己几十年的积蓄全部拿出来,为谭嗣同买了一具上等棺木,又请人用棉线将谭嗣同的头缝到颈脖子上,然后再雇了一辆骡车,把灵枢运回浏阳,安葬在牛石岭。义仆刘凤池的事迹传遍全国,杨度早已听说,今天邂逅此处,他如何能不激动?

“刘二爹,你老这几天专到这儿来卖祭品?”

“三公子下葬后,我就在这里搭了间茅房子住着。我无儿无女孤身一人,哪里都是住,不如在这里陪陪三公子更好,三夫人见我拿定主意了,便一年四季供给我的吃用。这些祭品,也是三夫人自己买了放在这里,有人来祭奠了,就拿出来送,并不卖钱。”

“噢!”杨度轻轻地点点头,问,“来祭三公子的人多吗?”

刘二爹将了下白胡须,说:“开头两年没有人敢白天来祭,只是夜里来,偷偷对着坟堆哭几句。辛丑年,慈禧回到北京,下令变法后,风向变了,来祭墓的人就渐渐多了。三年里,几乎天天有人来,清明、中元、中秋前后来的人更多。坟堆本来很小,来的人都给它培土,慢慢地越堆越高大。三公子死得值,国人忘不了他!”

老头子跟睛里已充满了泪水,喘了一口气,又说下去:“尤其奇怪的是,每年八月十三下午天空都要变阴。明明上午还是好好的太阳,一到未末申初时候,看着看着阴云就上来了,把整个牛石岭遮盖得严严实实的。杨少爷,八月十三日未末申初,正是三公子遇害的时辰。老天有眼,记得忠良,每年这一时都在志哀呀!”

刘二爹的脸上已是老泪纵横,杨度的心里也很酸楚。

“刘二爹,三公子的墓应该修缮一下,墓顶要砌上石块,免得受雨水冲刷,不知三夫人有这个安排没有?”

“这两年,有好多前来祭奠的人都这样说过,有的还自愿捐银子,三夫人也动了心,是我劝三夫人暂时莫修。”老头子拿衣袖擦着眼泪。

“为什么现在不修呢?”杨度觉得奇怪。

“杨少爷,你想想,三公子是被谁害的?”刘二爹压低嗓音。“就是慈禧那个老妖婆呀,她今年七十岁了,还能活几年?老妖婆一死,皇上一掌权,六君子就要平反昭雪。到那时,皇上就要下令湖南巡抚亲来牛石岭祭奠,我们就可以奉御旨隆重为三公子修造陵墓,不但顶上要砌石头,还要建庙起享堂,还要为三公子立石人石马。所以我劝三夫人暂且不动,这一天要不了多久就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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