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好吵,死人都给吵活了。
躺在朱漆桐木矮架子床上的人,烧得涨红的面庞布满层层汗渍,像是刚从水里捞起来一般,凹陷的双颊失去光泽,苍白如纸,恍若一息尚存的死人。
汗湿的头发一撮撮黏在脸上、头侧,已然褪了颜色的鸳鸯戏水枕套湿了一大片,看不出是发汗的湿润,还是不甘死去的美人泪水,湿洼的暗影是床上女子说不出的惆怅和黯然。
曾经她也有过期待吧!对鸳鸯共枕的向往。
只是一眼错,终身错,风流倜傥、翩翩而立的少年郎并非良人,一首《桃花曲》枉付了真心,落得一身凄楚。
谁怜女儿心?一时佳话成笑话,累得芳魂暗飘散……
昏昏沉沉的,被吵得几乎想跳起来骂人的杜云瑾动了动瘦骨嶙峋的手指。
她头痛、身也痛,浑身上下无一不痛,痛得她发出呻吟声,实在难受得紧。
偏偏有个死了爸妈的「孝女」在耳边哭个不停,哀哀切切的哭声让她抽痛的脑子又烦躁了几分,很想叫她别再嚎丧了。
可惜她心有余而力不足,全身力气像被抽空了一样,想要举个手都异常困难。
她觉得自己像在火炉上烤,热得发晕,隐约间有人用拧乾的湿巾擦拭她颈後和额头,试图为她降温。
「杜姨娘还没清醒吗?再这麽发烧下去可要把人烧傻了,即使救活了也是傻子,瞧她这瘦得没三两肉的模样……」一声啧声听起来像是怜悯,又有几分幸灾乐祸。
「珍珠姊姊,小姐她……呜……快不行了,求大少奶奶慈悲,救救我家小姐,翠花给你跪下了……」
「别别别……咱们都是为人奴婢的,你跪个什麽劲?别再哭哭啼啼惹人闲话了,大少奶奶人美心善,叫我送来药材,你熬了给杜姨娘喝,能不能救得回来就是她的命了。」
晦气。
又不是什麽娇贵的身子,不过是大少爷後院的一个妾,还是不知羞耻,自个儿投怀送抱的小布商庶女,动不动脑热发晕,三天两头的闹病,倒比正经主子还矜贵,得用药养着。
珍珠是个心大的,眼高於顶,是大少奶奶陪嫁的四大丫头之一。
谁都晓得陪嫁丫头有另一层用意,她就盼着被收入房中,抬为姨娘,除了奴籍,等着人服侍。
後院多一个女人就是多一分竞争,不管得不得宠、有无儿女傍身,看了总是碍眼,能少一人就少一人,最好她一人独大。
可是大少奶奶迟迟不提收房一事,对大少爷身边的侍妾、通房却是照顾有加,明明已是风中残烛的身子,还不收拢自己人,难道要把偌大的好处拱手让人?
想不通的珍珠一方面瞧不起阿谀逢迎的後宅女子,一方面怀着野心,对一干有威胁的莺莺燕燕做不到真心相待,顶多维持表面的客套,不给人难堪。
「多谢大少奶奶、多谢珍珠姊姊,我替小姐谢了。」说完,又要跪地叩谢的翠花一抹泪花,连忙拿着一包綑紮得结实的药材包,先燃起熄了多时的炭火—— 冒着黑烟的次等炭,再舀了些水放入药壶里,细火慢熬煎药。
其实她很怕小姐等不及她熬好药便撒手人寰,瘦到看不见昔日姿容的主子满脸泛着不正常的红潮,削瘦的面颊看不到一丁点血色,只剩一口气勉强撑着而已。
出气多,入气少,这还像是个活人吗?根本是等死,没人在乎小姐的死活,真要有心,为何不早几日送药来?大少奶奶是人善,待侍妾宽厚,但她体弱,管不住下人有心克扣。
翠花的心里是有怨气的,不甘心沐家上下狗眼看人低,心疼自家小姐活受罪,嫁到这等无情无义的人家为妾。
可是有求於人又不得不低头,再有怨言也要往肚里吞,她现在什麽也不求,只求小姐能好起来,别把她一个人扔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沐府,心寒不如人情寒呀!
「还小姐呢!入府已有一段时日了,再不改口是犯了府里的规矩,若是被『那一位』听见了,少不得一顿皮肉痛,到时谁也救不了你。」
珍珠口中的「那一位」指的是沐老爷的继室贾氏,她原是沐老爷的远房表妹,七品官员之女。
因贾家贪恋沐家的财力,让她藉口过府来陪伴沐老夫人,想投其所好,以便嫁入沐家为媳,但是这小心机却落了空,沐老夫人早就为儿子定下性情温良的赵氏,也就是大少爷沐昊然的生母为正妻。
一计不成又生一计的贾氏,趁赵氏有孕之际勾搭上与妻分房的沐老爷,又藉由家族势力的施压,以贵妾身分被迎入沐府,更在赵氏难产身亡时宣布身怀六甲,顺势被扶正为继妻。
她是敢下狠手的蛇蠍妇人,果断狠戾的手段治得奴仆们唯唯诺诺。她看重的是掌家的权势,不管有理无理,到了她面前,只有她说了算,谁敢多言,杖毙了再说,绝不容人说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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