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当家商无痛和十四当家元侨二人,一路望北追到了海宁县邻的莫家小镇,见到的却是一派萧杀的景象——街上冷冷清清,全无半分人气。只觉寒意重重,叫人发毛。
他们好不容易拉住个来人,打听到马车去向,快马加鞭,又驰了数里地,见前头荒野中孤零零地坐落着一家小店。行得近了,才看清幌子上书“通门客栈”四字,又见到所追的车子停靠于斯,不禁大大舒了口气。一翻身,滚鞍下马。拴好坐骑后,拍拍身上尘土,推门进店。
客栈中煞是冷清,不过三两客人,却都是结帐走人的。商无痛平日里虽是少言寡语,但心思缜密,一对小眼睛冷冷看去,“乾隆”、“陈家洛”与随行的两个公差正坐在堂内一隅。他冲元侨丢了个眼色,元侨会意,两人远远地坐了下来。
老板含笑而来,问想要些什么。未待两人回答,却又盛赞这里芦酒是最上上之品,两位真是稀客,面生得很云云,自顾其罗罗嗦嗦地讲了好一大通。商无痛正一门心思放在那四人身上,并未在意;这边元十四爷可早不耐烦,将老板劈头痛骂一顿,叮嘱他随便上些就好了。那店老板也不动气,陪笑着退了下去。
元爷骂过人后,心中畅快,向商爷附耳道:“商大哥,咱们早早动手把一干龟儿子宰了,而后起身回去复命罢!”
商无痛正欲作答,一名店伙计已风风火火地端上酒菜来,见菜做得粗疏,颇有不愿下箸之意。而那元侨肚肠粗大,一路颠簸之后,腹中早已空空如也,哪管得这许多?一闻呈上的芦酒,却果清香扑鼻,大喜之下,给商爷与己次弟斟上,不由将先前的委屈一扫而光,笑道:“商大哥,请!请!”自己毫不客气,将酒一口饮尽。
商无痛方举杯一咂,顿感齿颊留香,不由地也赞了声好,尽皆干了。他放下酒盏,道:“元老弟,其实我……”
两人正说话间,忽闻那边喊道:“老板,再上酒来……”回头看时,但见店老板上前,一脸欠意道:“两位官爷,不好意思。小店的酒已卖完了,方才最后两壶也卖给那两位客官了,实在是……”
那公差朝元爷这边张望,呵呵一笑,起身过来,扶桌而道:“兄弟,你们两人两壶,太多了吧?”说着,自说自话地提起一把,“咱们四人买你们一壶,成吗?”也不顾两人作何反应,放下一锭银子,挟了酒壶就走。元爷商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真正哭笑不得。然为了不暴露身份,也只好暂时隐忍下来。
公差回座分给四人斟上,两差人杯子互碰,一饮而尽。那“乾隆”方欲饮下,忽被“陈家洛”用力一撞,双双倒在了地上,其头上一直未除的斗笠滚落一旁,露出真面貌来。乾隆是没见过,可元爷商爷怎会不认得家洛?他们与家洛的目光相接,不由大吃一惊——他,他才是陈家洛?!那么海宁府中……
“怎样?是不是怪我弄翻了你们的美酒?”陈家洛浑身缠满铁链,动弹不得,坐在桌边,只情是笑。
乾隆一路上听惯了他的冷嘲热讽、疯言疯语,瞥了对方一眼,重埋头看书。方才叫他一撞,虽不甚疼,唯可惜了一壶好酒,尽皆打翻。陈家洛自免不了两名差人的痛扁。
陈家洛见乾隆并不怎么理会,正了正颜色,一脸庄重道:“你可知方才我为何要撞你?”
乾隆缓缓翻过一页,头也不抬:“你总爱与朕作对……”
陈家洛彷徨四顾,把脸凑到烛火边,幽幽道:“这是家黑店,酒里头有毒!”
乾隆一个哆嗦,手中之书掉在了地上,瞪大双眼,仿佛不认识地看着陈家洛。陈家洛见他一脸惶恐不安,竟尔涌起一阵快意。
“怎……怎可能?我们先前不是也已吃过酒了么?”
“对,我们先前喝的酒没毒,是……”
乾隆何等聪明之人,一愣之下,立即想到,定是那店老板见他们是公门中人,所以不敢轻易加害:“那你们的两名兄弟和我们的两名公差,岂不是都已中毒?你为何不早说呢……莫非,莫非你想除掉公差,以期逃脱……”
陈家洛给他问得答不上来,却更惊于对方竟能看出两名哥哥是红花会的人——其实,他哪里知道,昔日于刻薄刁钻的雍正帝御下之时,乾隆于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办事之余,不免在察言观色上大下功夫;商爷、元爷再装得如何地漫不经心,也逃不出他的注意。
陈家洛这边茫然无措,乾隆疑心更甚,突然,隔壁两公差屋内传来一声闷响,好似什么重物落地的声音。两人俱各惊心。陈家洛撞倒乾隆,不过是欲告诉两位哥哥他正是家洛本人;而称酒中有毒,不过是为了扰乱乾隆心智,好叫两位哥哥趁其不备,立刻成功。现听隔壁动静,料想是商爷、元爷杀了两名公人,遂故意颤声说道:“不,不好……恐怕药力发作了……”乾隆本是还是半信半疑,此刻登时信之不妄,摸出一把随身匕首,急冲出房门。陈家洛见他中计,不禁大喜,心道:“昏君,你就乖乖地去喂我两位哥哥的兵刃吧。”可一想到他此去,有死无生,心中不觉恻然。虽然两人一见如故,只可惜满清汉室,势不两立,杀他确是身不由己,不禁仰天长叹一声。
却说乾隆急趋邻屋,见门扉大开,两名公差跌在地上,一动不动,更信家洛之语,料想他久闯江湖,见识果丰——他实不知陈家洛也是初出茅庐,更想不到此乃其诱敌之计!
乾隆小心翼翼拖步来到一尸旁,把他翻转过来,想看个明白。谁料那人忽一个激灵,猛地坐起,一手已扣住其腕!乾隆惊骇之余,方才认出,此人便是跟踪而来的红花会叛党!元侨呵呵大笑,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污”,道:“好个狗贼,设了这么个瞒天过海的伎俩!幸亏四哥他想得周全,才没纵虎归山。如今你犯在我的手上,反能令爷爷我扬名立万啦!”
那头商无痛也站了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凝重道:“我们与你虽无个人恩怨,但为了复明大业,只杀你一法。你到了黄泉地下,可别怨我们。”说话间,右手微举,运起内劲,欲以本门“索命五更掌”了结乾隆,却突然肩头一歪,口中黑血汩汩而出,腹内有如火燎刀绞,痛不可当,登时倒在尘埃。
“九哥,你……怎么了?”
“我,我中毒了!好……好……!”商无痛一个痛字尚未叫出口来,却已气绝,把乾隆、元侨吓得一时手足无措起来。
“九哥!”元侨刚想去搀商爷,忽然也觉口中一甜,两眼一黑,倒在地下抽搐一番,七孔流血而亡。乾隆为此惊变弄得如坠云中,老半天才回过神来,连忙跑回隔壁,方来至门口,不禁又倒抽一口冷气——原来于昏暗的己屋之中,一陌生人正专心翻着他们的包裹!
陈家洛仍是铁链缠身,嘴中却多了块帕子,见乾隆进来,忙忙连使眼色。乾隆见那人兀自伏身翻弄,尚未发现自己,不由紧紧捏了捏手中匕首,不动声色地欺至其身后,慢慢提起利刃,于空中兀自不决,下不了手。陈家洛看得心焦,抬腿一踢其膝,乾隆吃痛,“啊”的一声,手起刀落,重重刺在来人背上。那人猝不及防间,被戳中要害,闷哼一声,倒在了地上。
乾隆帮家洛除去口中布帕,心有余悸地说道:“他,他是谁……你没事吧?——原来这真的是黑店!”陈家洛眼望乾隆,哭笑不得。谁可想见,事上竟有如此巧事,本是一句诳语,反倒成了事实。他方才还在笑乾隆愚蠢,却忽见有人手提钢刀,闯了进来。那人见陈家洛铁链缠身,也是一惊,随即想到,对方可能是个犯人,便觉有恃无恐。塞住其口之后,弯腰搜翻起包裹来。幸好乾隆赶回得早,倘再晚些时候,陈家洛也不免那一刀之苦。
却道陈家洛强自镇静,问他隔壁情况如何。待乾隆一五一十说来,陈家洛惊闻两位哥哥居然已是毒发身亡,不禁悲从中来,双泪横流。乾隆见他为兄弟伤心,忍不住想起侍卫卜孝来。
红花会行刺当晚,他左思右想,想出这条“偷梁换柱”的计策,可又兀自放心不下重伤在身的卜孝,十分的犹豫不决。半夜丑时,卜孝悠悠醒来,从吴有才吴知县处知晓此事,万分感动。当即挣扎下床,跌跌撞撞地闯进书房之中。乾隆见他进来,又惊又喜,还未发话,却见他扑通跪下,磕头不起,呜咽道:“皇上待奴才恩重如山,奴才怎可因区区贱体拖累皇上?现下危机四伏,倘若皇上有什么不测,奴才便是千古的罪人了!……皇上且尽管依计而行,奴才今生不能报答您的知遇之恩,便待来生再报……”说完,一跃而起,一头向柱上撞去!
饶是吴大人眼疾手快,又加上卜孝身体虚弱,才为其死死拉住。卜孝无力挣脱,不禁伏地大恸。乾隆见他为了不连累自己,竟要以身殉主,忍不住泪流满面,一把将其搂住,哽咽道:“朕明白……朕明天就走,卜孝……你,你要保重!”一旁吴县令也是声泪俱下,连连劝慰,主仆就此分别。第二天,红花会群雄二次来袭,自然扑了个空。那些江湖豪杰倒也是恩怨分明之人,不屑杀一个无还手之力的侍卫,唯有大骂狗皇帝奸猾,静待商爷、元爷的好信。然谁会料到,在“通门客栈”中,已发生了如此异变。
却说乾隆手刃恶徒后,想到现下只有他与陈家洛两人,身陷贼窝,生死未卜,不由感叹自己江南一行,却惹出了这许多祸端。朱元璋说胡虏无百年基业,难道是真?想大清开国以来,九十余年,难道便要毁在自己手里?他尽管做了十六年的太平皇帝,也知不少汉人仍是蠢蠢欲动,与朝廷水火不相容。其儿女多幼小,唯一弱冠的三皇子又不爱朝政,近来回部、准葛尔也似已有了不臣之念,他若是在外出事,不知天下会乱成什么样子。然目前这种状况,却能又教人如何是好?
那头的陈家洛也是心乱如麻,不知所措。自己手足被缚、受制于人,满以为两位哥哥可以相救,却双双死于非命;眼见乾隆不会武功,现且身处虎穴,实是危机四伏。他正在焦急,忽见乾隆把死尸拖至一隅,擦干净手上的血迹,两眼盯着自己发愣。半晌,见他眼中一道亮光闪过,手中擦拭着那把匕首,仿佛自言自语道:“如今左右是死,不如……”右手一扬,步步向陈家洛逼来。
“你,你,你……”陈家洛已猜到他要干什么,冷笑道,“杀了我,你也活不了。能有大清皇帝陪葬,我陈家洛死而无憾!”索性闭上眼,引颈就戮。
乾隆微微一笑,狠命劈下,却听到叮当作声。陈家洛只觉一道寒风划过,身上已是大松。睁眼一看,见先前缠在身上的几条铁链,已为乾隆的宝刀砍断。正自诧异,又见他好似了了平生一桩大心愿似地长吁口气,用袖口擦擦额头上的汗,冲兀自发呆的陈家洛笑道:“不这样做,咱们两人都得丧命于此。现在,凭尔之武功,想是可保无恙。你若欲弑朕,我也无话可说——与其死在恶贼手里,倒不如让陈公子为你们红花会立个大功。”
陈家洛还没回过神来,他竟便将那把匕首付与其手,自顾自地走到床前,铺好被子,脱去沾血的外衣,钻入被中,停了半晌,道:“我困了……陈公子若要杀在下,请将我唤醒,我有一话,不得不说……”当即放倒身子,背转过去,蒙头便睡,不一会儿就起了鼾声。
回目释解:本回回目“犹为离人照落花”,摘自张泌《寄人》诗。诗句的原意,是指旧情未忘。这里当指陈家洛为乾隆要被两位哥哥所杀而感慨,也指乾隆在危急之刻,仍然豁然大度,将自己的一切完全交给了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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