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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部分(第1页)

想象出她此刻的心境。

当最后决定是由戈亚民,而不是她作出致命的一击,没有人为她庆幸。尽管冷小曼向组织表示过她有同样的勇气,尽管组织上认为,汪洋——也就是她的前夫在狱中的壮烈牺牲,很有可能与这个前广西军官,这个一度担任北伐军驻上海军法处处长的曹振武有关。顾福广还是决定由戈亚民来执行报复计划。行动的效果是最重要的,必须当众处决。幸亏他制定计划时,没去考虑直接在浮码头上开枪,要不然对方封锁栈桥这一手,显然就会让他的计划完全泡汤。他当时只是想要个更醒目的行动现场。顾福广知道戈亚民为什么那样激动地争夺这一任务,曹振武下令枪决的不仅是他同父异母的哥哥,他的精神导师,还是至今占据——因为已死去而更加占据冷小曼整个内心的人。

戈亚民几乎是把手伸进汽车后座里开枪的,毛瑟手枪里的三颗子弹全部打在曹振武身上,最后一颗甚至直接命中太阳穴。

对曹振武本人,那当然是最后的一击。但对顾福广来说,那不过是第一击,是对租界、对上海发出的第一个极富威慑力量的信号。

在场的法租界巡捕毫无反应。来不及反应。事后,在针对这一事件召开的多方会议上,他们只是对人家说,一切都发生得太快,没有人能够做出适当的反应。

同样,青帮派出的七八名保镖也措手不及。他们分头钻进前后两辆汽车,刚刚坐定。如同舞台上幕布降落,那半分钟内所有人都短暂松懈下来,致命时刻稍纵即逝,刺客把握住这个机会。

南京派驻上海的某个研究小组对这一事件展开调查,在内部会议上有人提出,巡捕房要求曹振武的保镖交出手枪,这里头有没有什么问题?此外,有人还提出应该对这批青帮打手作详细调查,曹振武何时何地上岸,这详细情报是通过什么渠道透露给刺客的呢?但这项提议不久就自动取消。因为随后的调查很快发现,曹振武的太太曾在邮轮暂停吴淞口时通过海岸电台发过一份电报。针对她的调查随即展开。证据一项接着一项轻易找到,她的让人惊讶的奇特历史,她在香港朝上海发出的电文,她的红色头巾,还有她的呕吐。可她本人早就失踪。她的照片被人印到报纸上,租界小报对她大做文章,试图用很多疑问句式把读者的思路引到更加香艳传奇的方向去。

有人拿来那个中国旅行社职员在电报局登记的表格,可查无此人,线索就此中断。更重要的线索是那个名叫李宝义的小报记者,但南京方面能够做的事不多,这个人是租界居民,只能让巡捕房去调查。巡捕房送来的审讯笔录显然被重新整理过,还附有一份由老北门捕房程友涛探长撰写的简报,结论是,李宝义本人与暗杀组织并无关系,他只是在报馆接到匿名电话。在事件发生后的当天下午,又收到一只牛皮纸信封。该记者有帮会背景,他很滑头,事发前就把消息卖给别家报馆,事后还把信封里的东西连同故事一起卖给几家在租界里声名卓著的中外报纸,没有在自己那份小报上刊登,并无触犯新闻检查条例情事。南京方面没有人为此着急,毕竟,有关部门与法租界巡捕房更加全面的合作正在协商中。

而那个杀手,无论是南京还是巡捕房,或者青帮,都不可能从他身上挖出什么情况,因为他在射出三颗子弹之后,竟然掉转枪口,又朝自己的太阳穴开一枪。巡捕房的验尸官后来发现,他在朝自己开枪之前,还咬破舌头下的一颗蜡丸,蜡丸里包着一点氰化物。开枪只是毒药之外的另一重保险。

⑴PAUL LECAT。

⑵Astrca Channcl,宣统元年三月十六日(1909年5月5日),吃水六点七米的英国巡洋舰“阿司脱雷”号(Astra,希腊传说中正义的公平女神),首先通过新开通的这条航道,因定名。

⑶Amherst Rocks,现名鸡骨礁,在佘山岛附近东海海面上。

⑷LORD AMHERST。

⑸航行术语:“左舷对左舷通过。”

⑹Hotel Continental。

⑺Aator Hotel。

⑻头等舱。

⑼救生艇从船首按编号依次向后排列,单数编号在右舷,双数编号在左舷。

⑽杰弗逊总统号。

⑾吴淞口进港航道,为长江口航道进入黄浦江的口门段,故名。

⑿Peugoet,今译“标致”。

⒀Rue de Takoo,今高桥路。

⒁今方浜东路。

⒂今阳朔路。

民国二十年五月二十五日上午九时十分

马立斯茶楼像个船舱。把房子弄成这样也不奇怪,租界里有些上年纪的欧洲商人就喜欢这一套。给自己加个船长的头衔啦,在房子里弄点舷窗啦,在墙上挂个舵盘啦。要是更准确一点说,它更像个漂浮在半空中的六角形塔楼。楼梯弯弯曲曲,扶手还包着一层黄铜皮,三楼的大间三面都是宽窗,朝东北方向任哪扇伸头,都能看见跑马场。

茶楼里吵吵闹闹,活像一个马厩。事实上,在被改造成茶楼以前,它的确就是一个马厩。楼下的大门嵌着两块黑铁,圆形,马蹄状,李宝义进门前都要摸它一下。

马立斯茶楼就像是租界里小报行业的票据交换所,因为它靠近跑马厅。天气好的时候,你站在朝北的窗口,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到看台旁售票摊公告牌上色彩缤纷的数字,摇号啊,赔率啊。人群还没进场,三五成群簇拥在跑马总会大门口。李宝义朝跑马场内眺望,赛马晨跑练习用的内圈黄土跑道上,一匹皮色油黑的小母马被人牵着,在空地上懒洋洋走动,偶尔从浑圆的屁股缝里掉下几块马粪。好像看到什么宝贝,马夫赶紧用叉子捡进竹篓里。

呸,李宝义吐掉沾在嘴唇上的茶叶末,这地方连茶水都像马尿。前天,礼拜六,一大早老北门捕房的巡捕就找到他家里。他几乎是被人从睡梦中拖出去的,从那个油煎咸鱼的味道总是散不干净的亭子间拖出去,塞进黑洞洞的车厢后座。然后又再次被人拖出来,一直拖进那个四壁煞白的小房间。这都怪他晚上不关房门。他又何必关上门呢?那房子里根本就没什么值钱东西。再说,陌生人怎么能堂而皇之从弄堂的房门进来,穿过天井绕过后楼厨房间,又走上嘎吱作响的木楼梯,还不惊动楼下杨家那个多事的老太婆?可人家是巡捕。穿着号衣,领口贴着番号,挂着铜哨警棍,谁又能拦住这帮家伙?

所以直到被人掀开蒙头的被子,李宝义都还睡得很香甜。来人很客气,请他穿上衣服。只是到车子七拐八绕,停到一幢红砖楼房前,又被人一把推下车时,他才一下醒觉,问人家:你们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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