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为我自己。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恨你,从小第一次看见你就开始恨你了,一直恨到现在,我也解释不清楚为什么,恨天生是莫名其妙的。
你真的像我,跟我年轻时候一模一样。五龙艰难地抬起胳膊,轻轻地抚摸抱玉戴着白手套的那只手,那只手仍然揪着五龙的头发,抱玉,别揪我的头发行吗?我虚弱得厉害,我的身体再也经不起折腾了。
这我早知道了,就因为你经不起折腾我才更想折腾你。抱玉愉快地笑起来,颊上便有一个浅浅的酒窝,他放下了手,把白手套往上拉了拉,你知道这里的刑罚品种是最多的,有水灌五脏,烟熏六肺,有老虎凳,也有荡秋千,据说你从来不怕疼,我可以用铁签烧红了把你的五根手指串起来,就像街上小贩卖的羊肉串一样。
对于五龙的刑罚从午夜一直持续到次日凌晨,五龙被不断地挪动位置,接受风格迥异的各种刑罚,他身上的暗疮明疽全部开裂,脓血像滴泉一样滴落在地下室,与他人的旧血融合在一起,执刑的抱玉始终没有听见他期待的呻吟,也许这印证了江湖上有关五龙从不怕疼的传说,也许仅仅因为五龙已经丧失了呻吟的气力,五龙低垂着头双目紧闭,看上去就像熟睡者一样宁静安详。凌晨时分执刑的抱玉已经气喘吁吁,他感到有点疲累。抱玉将五龙的手脚从老虎凳上解开,顺便摸了摸他的鼻息,五龙的鼻息仍然均匀地喷射在抱玉的手指上,抱玉没有想到的是五龙真的抗打,在经受了半夜达到极限的折磨后,五龙仍然活着,五龙也许真的是一个打不死整不垮的人。
抱玉拎了一桶水泼到五龙的脸上,他看见五龙重新睁开了眼睛,用一种奇特的慈爱的目光望着他。
你完事了吗?现在可以送我回家了,五龙说。
等天亮了就送你回家。抱玉的白手套在五龙的脸上逡巡着,寻找一块完整的皮肤,最后他发现了眼睛,五龙的一只眼睛黯淡无光,结满了白色的阴翳,另一只眼睛却精确无误地映现着抱玉被缩小的脸,抱玉用手指戳了戳那只盲眼,你这只眼睛是谁弄瞎的?
你外公,他也是我的一个仇人。
他大概没来得及把事情干完,抱玉说着从地上捡起了一根铁签,让我替外公把事情干完吧。抱玉捏紧那根纤细而锋利的铁签,对准五龙右眼刺了一次,两次,三次。这时候他终于听见了他期待的声音,不是呻吟,是一声凄厉而悠长的呐喊。
早晨两个掏粪工在百货公司后面的厕所里发现了五龙,他们认识五龙,但无法把粪坑里那个血肉模糊的男人和称霸城北多年的五龙联系起来,因为巨变是在短暂的一个夏季里发生的,当他们把五龙放在运粪车上送回瓦匠街的米店时,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向绮云询问其中的缘由,绮云捂着鼻子呆滞地望着竹榻上的五龙,久久说不出话来,后来她说,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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绮云找了干净的衣裳想给五龙换上,她不能忍受他全身散发出来的浓烈的臭气,但五龙突然从昏迷中醒来,拉住了绮云的手,别忙换衣裳,五龙说话时右眼的瘀血重新剥落下来,像红色的油漆慢慢地淌过脸颊,他说,告诉我,米垛下面的枪是不是你去告发的?
我没告,绮云用力把手抽了出来,她说,你要是不想换衣裳,我就先去找医生,你不知道你的模样多吓人。
可惜我的两只眼睛都让你们弄害了,否则我看你们一眼就能知道是谁告的密,五龙的声音暗哑而微弱,眉宇之间却依然透露出洞察一切的锐气,然后他苦笑着说,其实你用不着装假了,现在我一脚踩在棺材里,你用不着再怕我了。
我从来没怕过你,你有这一天也怨不了别人,全是你自作自受,怨不了别人。绮云神情漠然,她看见一群苍蝇从院墙外飞过来,围绕着五龙的身体嗡嗡地盘旋,有几只苍蝇同时栖留在五龙的腿上,啄食上面的一块烂疮,绮云观察了一会儿,觉得很恶心,她用蒲扇把苍蝇赶走,但是很快有更多的苍蝇聚集在五龙的腿上,绮云不想再做任何无获之劳,她僵立在一边看着那群苍蝇啄食五龙的大腿,五龙的大腿裸露在沾满血污的白绸短裤外面,从撕破的裤管里可以看见一只松垂下来的睾丸,以及长满红疮的阴囊和腹股沟,它们使绮云想起年轻时候冷淡的却又频频发生的房事,绮云觉得很恶心,她不知道他们是怎样绞在一起过到现在的,她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趁五龙再次昏迷之际,绮云把米生和柴生从床上拉了起来,终开说,该死的抱玉把你爹打得不成|人样了,你们快把他抬到浴盆里,我要给他好好洗一洗,否则阎王爷都不会收留他。
兄弟俩把父亲抬到大浴盆里,盆里还盛着他上次浸泡过的米醋,米生扒掉了父亲的短衫,而柴生干脆用剪子剪开了那条血污斑斑的短裤,扔在一边,米生蹲下去朝父亲的身上泼酒米醋,他说,老东西大概熬不了几天啦。柴生嫌厌地看着父亲的烂泥似的肌肤,突然觉得好笑,柴生说,怎么这样臭,简直比屎还要臭。
绮云从炉上拎了一壶热水过来,慢慢地朝五龙的全身冲洒。水很烫。绮云摸了一下铁壶说,可他也不会怕烫了,他这满身臭味需要用热水才能冲掉。五龙在热水的冲洒下猛地苏醒过来,下意识地抱住了头,绮云看见他惊悸的表情,充满了某种孤立无援的痛苦。
谁在用鞭子抽我?
不是鞭子,是热水,我在给你洗澡。
我看不见,你用的是开水吗?冲到身上比挨鞭子还要疼。五龙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他说,别给我洗澡,我还不会死,我知道我这个人不太容易死。
那你想干什么?说吧,你想干什么我都答应。
回家。五龙竭力睁大眼睛,似乎想看清周围家人的脸,但最终什么也没有看见,五龙说,不能再拖了,现在我必须回我的枫杨树老家了。
你糊涂了,这么远的路程,你要是死在半路上呢?
别管这些,你从来没管过我的死活,现在更用不着管了。五龙沉吟了一会儿又吩咐绮云,你去找一下铁路上的老孙,让他给我包一节车皮,我是从铁路上过来的,我还是从铁路上回去。
又是糊涂话。你想叶落归根也在情理之中,可一两个人坐火车为什么要包车皮呢?那要花多少钱?
要一节车皮,我要带一车最好的白米回去。五龙最后用一种坚定的不可改变的语气说,他隐隐听见了儿子们发出的笑声,他知道他们在讥笑他的这个愿望,这个愿望有悻于常理,但却是他归乡计划不可分割的重要部分,他需要一车皮雪白的、清香的大米,他需要这份实在的能够抗拒天灾人祸的寄托。
米店兄弟为谁送父亲回乡的问题争吵了整整一个下午。谁都不想揽这个苦差。绮云对柴生的表现很恼怒,她说,你哥的腿不方便,你就好意思让他去吗?柴生梗着脖子回答,腿不好?他追女人跑得比我还快,他分家产比我少分什么了?眼看兄弟俩又要扭打起来,绮云急中生智。想出了掷铜板的办法。正面是米生去,反面是柴生去。绮云说着把一枚铜板狠狠地掷在地上,铜板蹦了几下,恰巧滚到柴生的脚边,恰巧是反面朝天。
总归是我倒霉,柴生骂了一句,回头望着昏睡在竹榻上的父亲,他说,我就自认倒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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