殇阳关为帝都锁钥,便是守关的军卒也比别处神气,操着抑扬顿挫的天启腔调,盘查每一个可疑的外乡人,祖荫何处、前往何地、所为何事……样样须得回答仔细,还要留下足够的买路钱,方能顺利过关。
乱世当前,帝都早已风雨飘摇,等待入关的队伍却排成长龙,多是白衣飘飘的世家子弟,个个踌躇满志,年少英俊,心怀勤王酬国的信念。小闲想起后座缁车上那个眼神坚定的少年,不由感叹“理想”这玩意实在害人不浅。
“淮安顾氏?与皇城里那位顾西园公子可有渊源?”守关的军卒谨慎地查问。
眼前这个生意人衣冠鲜亮,面相稚嫩,长就一副待宰羔羊的模样,偏偏报出一个显赫的姓氏籍贯,让他不敢大意。
“当然,那是我同宗的本家,此番便是前去投效他。”顾小闲答得太过顺溜,反倒让人起疑。
“那么,这位贵客身上想必有平临君的信函。”
“呃……我是不请自来,想给他一个惊喜。”
军卒越发疑心,指着身后那数十辆载重辎车。
“车里装的什么?”
“回军爷,一些农耕铁器。”
“铁器?没有刀斧兵剑吧?帝都颁了《限铁令》,带兵器进天启城,被缇卫的大人们抓到了可是要杀头的。”
“没有,都是农耕用具。鄙人在宛州就是做这个营生,听说近年王域粮食量产减少,特地带了些新型耕具,万一治粟司看上了,也是个推广的良机。”
顾小闲不紧不慢回答。军卒随手掀起一辆辎车的油蓬,都是黑沉沉的铁器,大小不一散堆着,样式颇为新奇,正打算入车查验,却被一只纤手拦住:
“这位军爷,我们着急赶路,还请行个方便。”
里亚一边甜笑,一边不动声色递上枚丝囊。军卒接过来一掂,立即眉开眼笑,招呼关卡放行。
“你搞什么?”她无声地对顾小闲比口型。
“你一直教育我能省则省。”顾小闲委屈地低声辩驳。
“这种时候不要节外生枝!”里亚柳眉倒竖,正打算给他一顿排头吃,却见先前那个军卒小跑着折回来,高声喝令道:“你们,先不要走!靠边停车!”
食髓知味?里亚瞪过去,却见军卒一脸严肃,皮鞭啪啪甩得威风,将等候的车队尽数赶到路边。其他军卒也都停止验关,恭敬地立于门内,似乎在等待什么大人物。
马蹄得得,銮铃悠长,一辆华奢的四驾马车穿过淡蓝雾霭,出现在御用的彩石矶道上。前不见卫队,后不见仪仗,想来并非御驾,只是某个位高权重的贵人。
排队入关的人在一旁议论纷纷,果然不到淮安不知自己钱少,不到天启不知自己官小,皇亲国戚就是不一样。瞧那马匹的长鬃毛,雪白蓬松得跟棉花糖似的,还有那流光溢彩的沉香马车,跟太清阁里的龙椅是同一种材料吧?
顾小闲一路追着看,如同狗见了肉骨头,被里亚一把拽回来。
“想都别想。”
“做辆新的给我嘛,这辆款式旧了,走在帝都会被人嘲笑。”
“反正你是个暴发户,一向被人瞧不起。”
“那又怎样,咱们走遍名山大川,吃尽天下美食,这些权贵哪里见过!”
里亚翻翻白眼,她喜欢窝在地下工坊里,顾小闲却长了颗脱缰野马的心,总想跑出去撒欢。
“所以说你乡巴佬进城,帝都拥有全天下最好的一切,不明白你为什么一直不肯来。”
顾小闲正嗑着瓜子,听见这话突然把脸一皱。
“呸!吃了颗坏的!”
嗑瓜子只为吃一口余香滋味,一颗坏瓜子则会破坏所有的乐趣,他之所以不愿来天启也是因为同样的原因:某颗陈年坏瓜子的霉苦味还留在牙缝里,久久不肯散去。
那颗坏瓜子的名字叫“童年”。
童年在记忆中潮湿阴暗,如同一场永远也不肯结束的雨季。昂贵的紫檀木家具沉闷阴郁,被褥上药草的苦涩经年不散,高墙外的热闹永远与他无关,还有那个无比严厉的牢头……他一定以为自己早就死了吧?
顾小闲任性地撩起窗纱,将瓜子皮吐在整洁的官道上。错,他活得有滋有味,优哉游哉,在广阔世界里吃喝玩乐,好不快活。
“先不去天启,”他突然道,“走一趟碧遥镇。”
碧遥镇位于天启城西六里地,因两样东西而著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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