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罢,若有一客怒曰:“道者何为?吾辈饮方酣,而渠乃来败人意。”亟以胡饼遣之。道人则受胡饼趋出。一客谓其从者曰:“急追还道者。”前一客曰:“饮方欢,恨渠来溷人。以胡饼逐之善矣,何故追还?”后一客曰:“仆察道者有异,欲令还而熟视之。”前一客曰:“乞儿也!何异之?彼渠意所需,一残羹冷炙而足。”又一客曰:“味初歌词,小不类乞者。”
座上若有一红绡歌姬离席曰:“以儿所见,此道者,天上谪神仙也。儿察其眉宇清淑,吐音俊亮。谬为乞儿状,而举止实微露其雅。歌辞深秀乃金台宫中语,固非人间下里之音,况吐乞儿口哉!神仙好晦迹而游人间,乞追之勿失。”
最后一客曰:“何关渠事,亦饮酒耳,试令追还道者,固无奇矣。”
红绡者不服,曰:“儿固与诸公无缘。”
又若有一青绡者复离席曰:“诸公等以此为赌墅可乎?试令返道者:果有异,则言有异者胜;返之而无奇,则言无奇者胜。”诸公大哄曰:“善。”令从者追之,则化为乌有先生矣。从者返命,前一客曰:“吾固知其不可测也。”红绡者愀然曰:“是甫出门而即乌有耶,惜哉失一异人!”
冥寥子曳杖逍遥而出郭门。连经十数大城,皆不入。至一处,见峰峦背郭,楼阁玲珑,琳宫梵宇,参差掩映,下临清池。时方春日韶秀,鸟唱嘉树,百卉敷荣,城中士女,新衽妆服。雕车绣鞍,竞出行春。或荫茂树而飞觥,或就芳草而布席,或登朱楼,或棹青雀,或并辔而寻芳,或连袂而踏歌。冥寥子乐之,为之踟蹰良久。
俄而有一书生,肤清神爽,翩翩而来。长揖冥寥子曰:“道者亦出行春乎?仆有少酒在前溪小阁樱桃之下,朋侪不乏,而欲邀道者助少趣,能从行否?”
冥寥子欣然便行,至其处,若见六七书生,皆少年俊雅。先一书生笑谓诸君曰:“吾辈在此行春,无杂客,适见此道者差不俗,今日之尊罍,欲与道者共之。诸君以为何如?”咸应曰:“善。”
于是以次就坐,道者坐末席。酒酣畅洽,谈议横生,臧否人物,扬扌乞 风雅。有称怀春之诗者,有咏禾黍之篇者,有谈廊庙之筹策者,有及山林之远韵者,辨博纷纶,各极其至,道人在座,饮啖而已。先书生虽在剧谈中,顾独数目道人,曰:“道者安得独无言?”道人曰:“公等清言妙理,听之欣赏而不能尽解,又何能出一辞?”
少选,诸君尽起行陌上,折花攀柳。时多妖丽,蘼芜芍药,往往目成。而道人独行入山径,良久而出。诸君曰:“道者独行入山何为?”曰:“贫道适以双柑斗酒,往听黄鹂声耳。”一书生曰:“道者安得作许语,差不俗。庸知非黄冠中之都水、贺监耶?”道人深自谦抑。
诸君复还就坐,一人曰:“今日之游,不可无作。”一人应曰:“良是。”
有一人则先成一诗曰:
疏烟醉杨柳,
微雨沐桃花;
不畏清尊尽,
前溪是酒家。
厨冷分山翠,
楼空入水烟;
青阳君不醉,
风雨送残年。
道人曰:“诸公诗各佳甚。”一人曰:“道人能赏我辈之诗,必善此技,某等愿闻。”道人起立谦让再三,诸君固请不辍,道人不得已,乃吟曰:
沿溪踏沙行,
水绿霞红处;
仙犬忽惊人,
吠入桃花去。
诸君大惊起拜曰:“咄咄道者,作天仙之语,我辈固知非常人也。”于是竞问道人姓名,但笑而不答。问者不已,道人曰:“诸公何用知道人名,云水野人,邂逅一笑,即见呼以‘云水野人’可矣。”诸君既心异道人,于是力欲挽入城郭,道人笑曰:“贫道浪游至此,四海为家,诸公谬爱,即追随入城,无所不可。”
遂相携入城,以次更宿诸君家。自是或登高堂,或入曲房,或文字之饮,或歌舞之场,道人无不往者。城中传闻有一“云水野人”,好事者争相致之,道人悉赴。人与之饮酒,即饮酒;与之谈诗文,即谈诗文;挈之出游,即出游;询以姓名,则笑而不答。其谈诗文,剖析今古,规合体裁,颇核;或称先王,间及世务,兼善诙谐。人愈益喜之。
而尤习于养生家言。偶观歌舞,近靡曼,或调之以察其意,道人欣然,似类有标韵者。至主人灭烛留髡,燕笑媟狎,即正容危坐,人莫能窥。夜尝少卧,借主人一蒲团,结跏趺其上,倦则即其上假寐而已。人以此益异焉。
居月余,一日忽告去。诸君苦留之,不可得。各出金钱布帛诸物相赠,作诗送行。临别,诸公皆来会,惆怅握手,有泣下者。冥寥子至郭门,第仅足百钱,悉出诸公所赠诸物,散给贫者而去。诸公闻之益叹息,莫测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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