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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十一章2(第1页)

大家终于都走了,留下了他一个人,公爵感到很高兴;他走下凉台,穿过马路,走进公园;他要好好想想下一步该怎么走。但是这一"步"根本不是该想不该想的事,而是根本不必去想,拿定主意就行了:他突然非常想撇下这里的一切,干脆回去,哪来就回哪去,或者跑得更远些,跑到荒无人烟的穷乡僻壤,甚至不跟任何人告别,说走就走。他有一种预感,只要他留在这里,哪怕再待几天,他一定会无可挽回地被卷进这个是非世界,而这个是非世界今后就会落到他头上,由他承担全部责任。但是他还没有考虑十分钟,就立刻认定,逃跑是"不可能"的,这几乎是一种软弱的表现;许多问题摆在他面前,他现在没有任何权利不去解决它们(这里的基本思想取自《新约。约翰福音》(第八章第二十一。二十二节):耶稣又对他们说"我要去了。。。。。。。我所去的地方,你们不能到。""你们是属这世界的,我不是属这世界的"。),起码也应当竭尽全力,尽可能设法解决。他抱着这样的想法又回到别墅,恐怕外出散步还不到一刻钟。这时,他感到非常不幸。

列别杰夫还没有回来,因此,傍晚时分,凯勒尔便闯进了公爵住的屋子,不过他并没有醉意,他是来找公爵谈心和倾诉衷肠的。他跟公爵开门见山地说,他是来找公爵促膝谈心的,谈谈自己的一生,而他之所以留在帕夫洛夫斯克,也是为此。要轰他走是根本办不到的:他无论如何不肯走。凯勒尔是准备来长谈的,而且准备得前言不对后语,但是,他的话几乎刚开头,就突然跳到了末尾,他声称,他已经"道德败坏,不可救药"(完全因为他不信仰至高无上的神的缘故)到了偷东西的地步。"您能想象到这点吗!""我说凯勒尔,我如果是您,倘若没有特别需要,最好不要承认这一点,"公爵开口道,"不过,您也许是故意贬低自己,说自己的坏话吧?""对您,仅仅对您一个人,而且完全是为了有利于自己改邪归正,我才说这话的!除此以外,我决不会对任何人说;我死了,就把我的秘密带进棺材!但是,公爵,如果您知道,如果您知道就好啦,在咱们这年头,弄点钱有多难哪!此外,我要请问,又能上哪弄钱呢?回答只有一个:‘拿黄金来,拿钻石来,用它们作抵押就借给你钱。,这正是我没有的东西,您能够想象到这点吗?我终于生气了,站了一会儿,我问:‘我用祖母绿作抵,您借不借?,他说:‘用祖母绿作抵也行。,我说:‘那太好了,,我戴上帽子,走了出来;他妈的,这帮混帐东西!真混蛋!""您难道有祖母绿?""我哪来的祖母绿呀!哦,公爵,您对生活的看法还是那么光明,那么天真,甚至可以说,跟牧歌一样!"公爵终于产生了一种倒不是惋惜,而是仿佛问心有愧似的感觉。他甚至闪过一个念头:"能不能对这人施加某种好的影响,使他改邪归正,有所作为呢?"由他自己来施加影响,由于某些原因,他认为太不合适了,。。。。。。倒不是出于自我贬低而是由于他对事物有某种特殊的看法。慢慢地,他俩畅谈起来,竟至于达到想见恨晚。难舍难分的地步。凯勒尔对他推心置腹,无话不谈,简直不能想象,一个人怎么能坦率到这种程度,有些事怎么开得了口。他每讲一件事,总要拍着胸脯保证悔不当初,现在一想起来心里就难过,"眼泪往肚子里流",可是听他的口气,倒好像对自己的行为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似的,与此同时,有时又十分可笑,以致讲到后来,他和公爵像疯子似的大笑不止。

"主要是您身上有一种天真的轻信和非同一般的诚实,"公爵终于说道,"您知道吗,单凭这一点就可以将功折罪了?""我堂堂正正,光明磊落,跟骑士一样光明磊落!"凯勒尔感动地肯定道,"但是您知道吗,公爵,一切不过是幻想,可以说,不过是醉生梦死罢了,事实上永远不会有任何结果。为什么会这样呢?我也弄不懂。""不要绝望。现在可以肯定,您已经把您的全部底细都告诉我了;起码我觉得在您现在所讲的事情以外,您已经没有什么可以补充的了,难道不是这样吗?""没有什么可以补充的了?!"凯勒尔似乎遗憾地叹了口气,"噢,公爵,您还是用瑞士的眼光来了解一个人,您也太天真了啊。""难道还有什么可补充的吗?"公爵惊讶而又胆怯地问道,"那么,您到底希望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凯勒尔,请告诉我,您为什么要到我这里来推心置腹地忏悔呢?""想从您这里得到什么?第一,光看看您那副忠厚老实的样子也是愉快的;跟您坐坐,聊聊天,也很愉快;我起码知道,在我面前的是一位人品极其高尚的人,至于第二嘛。。。。。。第二。。。。。。"他犹豫不定,难于启齿。

"也许,您想借钱吧?"公爵很严肃,也很随便地提醒他道,甚至还好像有点胆怯似的。

凯勒尔猛地一怔;他像刚才那样,惊讶地急速看了公爵一眼,直视公爵的眼睛,用拳头猛击了一下桌子。

"唉呀,您这一下可把人搞懵了!哪能这样呢,公爵,您一会儿是连黄金时代也闻所未闻的忠厚老实和纯洁无瑕,与此同时,您又突然用非常深刻的心理观察,像利箭似地洞穿一个人的肺腑。但是,公爵,请让我解释一下,因为我。。。。。。我简直给您搞懵了!当然,说到底,我的目的是借钱,但是您问我是否想借钱的时候,那神态好像您看不出这事有什么可以指责的地方,好像是理所当然似的。""是的。。。。。。对于您是理所当然的。""您不觉得愤慨?""是的。。。。。。凭什么要愤慨呢?""我说公爵,我从昨晚起就留住在这里,第一是出于对法国大主教布尔达卢(布尔达卢(一六三二—一七○四)。。。。。。法国耶稣会士,天主教传教士。凯勒尔说这话语义双关,指与"布尔达卢"谐音的法国"彼尔多"萄萄酒。)的由衷景仰(我们在列别杰夫那里开怀畅饮,一直喝到下半夜三点钟),第二,也是最主要的(我可以向上帝画一千个十字,我说的是大实话),我之所以留下来,是因为我想要对您,可以说吧,一吐心曲,表示由衷的忏悔,从而鞭策自己改过自新;我正是抱着这个想法,眼泪汪汪地在半夜三点多入睡的。您现在是否相信一个极其光明磊落的正人君子说的话:我入睡时心中是泪,脸上可以说也满是泪痕(因为我终于号啕大哭了,这我记得很清楚),就在我行将入睡的那一刻,我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个罪该万死的想法:‘怎么样,最后,等我忏悔完了,能不能向他借几个钱花呢?,就这样,我准备好了一篇忏悔词,可以说吧?就像做好一种‘香辣泪汁,似的,目的是用眼泪开路,使您一被打动就借给我一百五十卢布。您看,这岂不卑鄙吗?""这一定不是真的,不过刚好凑到一块罢了。两个想法刚好凑到了一块儿,这是常有的事。我就常常发生这种情形。不过话又说回来,我觉得这不好,您知道吗,凯勒尔,每当发生这种情形的时候,我就狠狠地责备自己。您现在好像就在讲我自己,我有时候甚至还有这样的想法,"公爵十分严肃地继续说道,他确实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大概对所有的人都是这样,因此我也就对自己的想法不以为非了,因为跟这种双重的思想斗争的确非常难;我对此深有体会。只有上帝知道这些思想是怎么出现和怎么产生的。可是您却开门见山地把这称之为卑鄙!现在我又开始害怕这些双重的思想了。不过话又说回来,我无权对您说三道四。但是依我看,还是不能够把这种现象直截了当地称之为卑鄙,足下高见?您想出了个花招,想用眼泪来骗点钱花,但是您自己不是也发过誓吗,您说您的忏悔还有另一个目的,光明正大的目的,而不仅仅是为了钱;至于说到钱的事,您是想用钱买醉,痛饮一番,是这样吗?在做了这样的忏悔之后,自然是性格软弱的表现。但是要戒酒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办到的,是不是?因为这是不可能的。怎么办呢?最好还是留给您自己的良心去解决吧,足下高见?"公爵非常好奇地望着凯勒尔。关于双重思想的问题显然早就使他产生了兴趣。

"嗯,既然这样,为什么还有人管您叫白痴呢,我真不明白!"凯勒尔叫道。

公爵微微涨红了脸。

"那个传教士布尔达卢是不体谅人的(布尔达卢在传教中以揭露人的恶习著称,并参见前注。),可是您却能体谅人,把我当人来判断孰是孰非!为了惩罚我自己,也为了表示我受了感动,我不要一百五十卢布了,借给我二十五卢布就行。我需要的就这些,起码够我花两星期了。两星期之内,我决不再来向您借钱。我本来想让阿加什卡高兴一下,可是她不值得我这么干。噢,亲爱的公爵,愿主祝福您!"最后,列别杰夫进来了,他刚回家,发现凯勒尔手里拿着一张二十五卢布的钞票,皱了皱眉头,但是凯勒尔一有钱,就急着想走,而且毫不耽搁地溜了出去。列别杰夫立刻开始说他的坏话。

"您这么说不公平,他的确是真心悔过,"公爵终于说道。

"什么悔过!就跟我昨天说的:‘我卑鄙,卑鄙,,不过是句空话,您哪!""那么您说的也不过是空话喽?我还以为。。。。。。""好吧,就对您,就对您一个人说句真话吧,因为您把人看透了:言与行,谎言与真话。。。。。。我都兼而有之,而且都是真诚的。真话与表里如一,表现在我的真诚忏悔中,信不信由您,但是我可以发誓,空话与谎言则存在于我像地狱般的(而且是我永远固有的)思想中,怎么想方设法把一个人捉住,怎么想方设法用悔恨的眼泪骗人!真的,就是这样!对别人我是不肯说这话的。。。。。。无非惹人耻笑,或者招人唾骂罢了;但是公爵,您把我当人,您会对我的言行作出公正的判断的。""真有意思,跟他刚才对我说的一模一样,"公爵叫道,"而且两人都好像在自卖自夸似的!您甚至使我感到惊讶,不过他比您真诚,您简直把这种做法变成了职业。好了,够啦,别皱眉了,列别杰夫,也别把手贴在心口啦。您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告诉我呢?您没有事是不会进来的。。。。。。"列别杰夫开始拱肩缩背。扭扭捏捏起来。

"我等了您一整天,想问您一个问题;希望您一开始就说真话,哪怕一辈子就说这一次真话呢:您是不是或多或少地参加了昨天那桩马车事件呢?"列别杰夫又开始拱肩缩背,嘻嘻嘻地笑,搓着两手,甚至最后还接连打了几个喷嚏,但还是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该把心里的话说出来。

"我看,肯定参加了。"

"不过,那是间接的,仅仅是间接的!我说的是千真万确的大实话!我的所谓参加,仅仅是及时告诉那主儿,我家里来了一大帮人,其中有某某人某某人,等等。""我知道,您打发令郎到那里去过,他方才告诉我了,但是这究竟是什么阴谋呢?"公爵不耐烦地叫道。

"不是我搞的阴谋,不是我搞的,"列别杰夫连连摆手,"这是别人,别人,可以说吧,这不是阴谋,仅仅是一种幻想。""看在基督份上,您倒说呀,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您不明白这与我直接有关吗?这不是给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抹黑吗?""公爵!最尊敬的公爵!"列别杰夫又开始胁肩谄笑,"您不让我把全部真相说出来嘛;我不是已经开始对您说实话了吗;而且不止一次;您不让我说下去嘛。。。。。。"公爵沉默了一会儿,想了想。

"那么好吧;您把真相说出来,"他心情沉重地说道,显然经过了激烈的思想斗争。

"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列别杰夫立刻开口道。

"别说了,别说了!"公爵狂叫,愤怒得(也许是羞得)满脸通红。"这不可能,这全是胡说八道!这一切都是您或者像您一样的疯子编出来的。但愿以后我再也听不到您说这种话!"晚上,已经很晚了,约莫十点多,科利亚来了,带来了一大筐消息。他的消息分两种:彼得堡的消息和帕夫洛夫斯克的消息。他匆匆说了点彼得堡的主要消息(主要是关于伊波利特的情况和昨天那事),先提一提,准备回过头来再说,接着就急急忙忙讲起了帕夫洛夫斯克的消息。约莫三小时前,他从彼得堡回来,没有先回来看公爵,而是直接去了叶潘钦家。"那儿简直闹翻了天!"不用说,首当其冲的是那辆马车,但是一定还发生了什么其他事儿,他和公爵都不知道的事儿。"我自然不会去做包打听,也不想去问任何人;可是她们却对我很好,好得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但是,公爵,她们对您却只字不提!"最主要也最有趣的是,阿格拉娅因为加尼亚方才跟家里人大吵了一场。至于个中详情。。。。。。你我不得而知,不过这争吵确是由加尼亚引起的(您想象一下这当中的奥妙吧!),甚至吵得很凶,可见其中必有重要原因。将军回来得很晚,双眉深锁,他是跟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一道回来的,她们对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好极了,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也喜笑颜开。和蔼可亲。最重要的消息则是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悄悄地把坐在小姐们身旁的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芙娜叫到自己房间,把她给永远驱逐出了她的家门,不过驱逐的方式还是非常客气的,。。。。。。"这话是瓦里娅亲口告诉我的。"但是,当瓦里娅从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房间出来,跟小姐们告别的时候,连她们也不知道她已被永远拒之门外,她如今是最后一次跟她们话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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