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新房住着烛镇绿里的村民,多数住着烛镇镇的职员和店员,他们为了享受乡村生活或者省房租。一个五间房子的乡村别墅需要一周六先令。劳拉的叔叔是个建造商,他说这些新房都是用二手的建材建的,地基不稳,大风就能刮倒。他放出此言有可能是打击竞争对手,因为他总是摇摇头说:“我这里从来不做廉价的生意。”
事实证明栗子大街的新房经久牢固,栗子树繁茂鲜花烂漫,花园里都竖着根旗杆。每户门口都漆着主人给自己屋子起的名字:“查兹沃斯”、“那不勒斯”、“向阳边”或是“赫恩湾”。
虽然劳拉的父亲和叔叔都对栗子大街的新房颇有微词,她自己觉得那些新房新潮好看。她觉得有些住户给自己房子起的名不合时宜。多数住户是新晋的中产阶级。
在烛镇邮局工作的格林先生的妻子向劳拉展示了中下中产阶级的生活。格林太太来邮局的时候认识了劳拉,接着邀请她去喝茶。
格林先生家的房子和邻居的不同之处在于窗边的一丛绿蕨。格林太太喜欢与众不同的东西,就种了和邻居不同的植物。她还告诉劳拉旁边的邻居“太普通”:男人是个花匠,女人晾衣服的时候戴着软布帽子,从早到晚都烤鲱鱼,气味难闻。格林太太觉得房东选房客的时候应该仔细点。劳拉挺喜欢这种“普通人”,而且也喜欢烤鲱鱼做晚餐,对格林太太的态度觉得不可思议。在田间地头工作的人都是“普通人”,这也不值得抱怨。格林太太生怕自己被当做“普通人”。
格林太太身材娇小,不到三十岁。要不是脸上那愁云满布的表情,算得上一个美人。她的牙不好,没有去牙医那治疗,只好经常抿着嘴笑。她的头发顺滑柔软,双手细嫩,每次洗完茶具都要擦上冷霜。
格林先生个子不高,面容精致,举止和妻子相比大方简单得多。他笑的时候大大咧咧,格林太太在边上露出不悦之色。他不如妻子那样对言谈举止谨小慎微。格林太太常说自己是从“有教养的家庭”下嫁给格林先生的。格林先生从邮递员做起,慢慢到了今天的职位。他喜欢闲暇时候整理花园,然后吃上一条鲱鱼或者一听三文鱼罐头。偏偏他娶了个雅致的妻子,便不断地被改造。
格林一家对自己的房子无限自豪,把角角落落都展示给劳拉看,连橱柜里面也不放过。房间的装修适应了建筑结构。客厅里的一套家具都是绿色的衬面,地毯也是绿色的。桌子上摆着边框精美的照片,墙上挂着两人恋爱过程的照片:“初见”、“情书”、“争吵”和“婚姻”。客厅里没有书和鲜花,靠垫摆得整整齐齐,仿佛没有人坐过。这简直是个家具的展厅而不是客厅。夫妇俩周日的傍晚坐在窗边看人来人往。他们更多的时候是待在更加舒适的厨房。
客厅楼上的卧室有精致的梳妆台和镶着穿衣镜的衣橱。格林太太自豪地说这些都是最时兴的款式,仿佛自己是时尚雅致的典范。劳拉只见识过自家房子陈设的简单和蕾恩小姐家老式家具的踏实舒适,觉得格林太太的确品味时髦。多数人的家里是新的旧的摆在一起,没什么好向别人展示的。他们偶尔会展示一两件“奶奶家的老物件”或是“在家里传了几代”的东西。
格林家没有过时的东西,一切都是新买的,有时购买的时间和价格都是谈话的内容。客厅的家具要七镑,卧室的家具要十镑!这让劳拉惊异不已。不过格林先生一周两镑的工资也算得上富裕。
家里的一切井井有条,家具、地板和窗户擦得铮亮,窗帘和窗棂一尘不染,屋后的厨房堪称整洁的典范。格林太太只有一个孩子,房子也比村舍大不了多少,却花了别人两倍的时间和十倍的精力来持家。村妇们站在门口和邻居闲聊,抱怨着家里的活永远干不完。格林太太在别人闲聊的时候埋头做家务;她在别人坐在屋里喝茶的时候,戴着手套擦银器。在格林家,只要是金属的叉子和勺子都叫做“银器”,虽然连一点银的成分都没有。
喝茶的时候是格林家的独女的秀场。小姑娘七岁,按照她父母的话说就是没有比她更聪明的孩子了。格林太太重复着“这孩子真可爱,你真该听听她说的话”,女孩嘴里嚼着蛋糕表情严肃。小姑娘漂亮有教养,衣着仔细,虽然受尽宠爱,也没有被宠坏。劳拉听到格林夫妇说不要更多的孩子的时候大为震惊。不要更多的孩子了!他们怎么能这样?夫妇有了一个孩子自然会要更多的。劳拉有时候听到一个有七八个孩子的母亲说“上帝啊,请不要给我更多的孩子了”,但她从来没听人这么肯定地说只要一个孩子。蕾恩小姐听劳拉说起这件事,觉得在劳拉这个年纪的女孩前讲这个问题不太合适。其实,当时已经有人知道计划生育。蕾恩小姐说:“你不会想淌婚姻这摊浑水的。你要是听建议,就是干脆不要结婚。让适合结婚的人结婚去吧。”但是劳拉想要孩子,最好是一个女孩两个男孩。她希望有座自己的房子,里面堆满了书,不要精致的家具,但是有各式各样奇怪有趣的东西。
后来,劳拉接触了很多像格林一家的人。这是新兴崛起的一个阶级,处在工薪阶级和中产阶级之间。他们有很多共同点:勤奋、节俭和爱家。他们的家庭管理有方,收入精打细算,对孩子有无限的期待。父母为了孩子能有个好的开始不惜牺牲一切。平均家里有两个孩子,还有的家庭只有一个孩子,甚至没有孩子。
男人的套装被妻子洗熨得整整齐齐,女人有花小钱就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本事。主妇们自己会修改衣服,还做得一手好菜,让家里井井有条。她们的下午茶有精致的餐巾,桌子上摆着时尚的摆设。
这群人失去了精神的土壤。他们工薪阶层的父辈们有宗教和政治信仰,他们的表达粗陋却真实。新兴的中下中产阶级很少去教堂,也很少发表政治见解。一提到宗教问题,他们就对教条不屑一顾。他们最深刻的信条是怎么让自己看上去光鲜。他们只读流行的书,只有那种所有人都在读的书才能引起他们的兴趣。他们没有足够的幽默感,只能从报纸上重复些平淡的段子。
更多的人在村里等着改变上门。改变翩然而至,这代人比父辈多了些教育、多了些民主、多了些繁荣,多了对劳动成果分配的期待,不变的是热心和真诚。
他们在两条路中寻找方向,究竟是融入新的文化洪流还是保持乡村的传统是不变的挣扎。
劳拉在时机成熟的时候听从了内心对探险的渴望,离开了村子。她经常回烛镇探访,却没有认同感。她始终是个在雀起长大的孩子。
劳拉最后一天送信的早上,她走到曾经在雪地上布满鸟的足迹的树间。她一回头,是熟悉的地貌,天上是清澈的蓝天白云。树叶间的蛛网上挂了露珠,燕子掠过田野,秋天的色调隐约显露。
马厩塔楼上的钟鸣依旧,男仆们捉弄自己的情景还历历在目。那个最喜欢捉弄劳拉的男仆早就离开了,其他几个她也知道怎么对付。三年了,她早不是当初那个小姑娘了。她看到了遇见菲利普的树丛。他也离开烛镇。更远处是邮局,蕾恩小姐神气地卖着邮票,有点对劳拉的离去感到不快。但是她还是给了劳拉一块自己的怀表做分别礼物。劳拉在邮局边的村庄度过了快乐和不快乐的时光,她几乎知道每一位居民,和大多数人成了朋友。
劳拉周围是树丛和野花。水塘里的黄睡莲恣意开放。劳拉曾在池塘边的船屋躲雨,看着雨水像子弹般冲击地面,汇入溪流,雨后彩虹绚烂。她以后再也没有见过这番图景,就经常把脑海里的画面一遍遍回放。
回邮局的路上蛛网密布,劳拉走过晶莹的路障。她心想,这些蛛网是舍不得我走吧。绑住她和故乡的线比蛛网结实得多,那是爱、亲情和美好回忆的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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