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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部分(第2页)

我们开始走棋。两个人的精神都被当前的一局棋吸引住。一盘棋下完以后,我对他说:

“你听我说,如果你缺钱花,让我去看看你的画怎么样?如果有我喜欢的,我会买你一幅。”

“你见鬼去吧!”他说。

他站起来准备走,我把他拦住了。

“你还没有付酒帐呢。”我笑着说。

他骂了我一句,把钱往桌上一扔就走了。

这件事过去以后,我有几天没有看见他,但是有一天晚上我正坐在咖啡馆里看报纸的时候,思特里克兰德走了过来,在我身旁边坐下。

“你原来并没有上吊啊。”我说。

“没有。有人请我画一幅画。我现在正给一个退休的铅管工画像,可以拿到两百法郎。”①

①这幅画原来在里尔的一个阔绰的厂商手里,德国人逼近里尔时他逃赴外地。现在这幅画收藏在斯德哥尔摩国家美术馆。瑞典人是很善于这种混水摸鱼的小把戏的。(作者注)

“你怎么弄到这笔买卖的?”

“卖我面包的那个女人把我介绍去的。他同她说过,要找一个人给他画像。我得给她二十法郎介绍费。”

“是怎样一个人?”

“太了不起了。一张大红脸象条羊腿。右脸上有一颗大痣,上面还长着大长毛。”

思特里克兰德这天情绪很好,当戴尔克·施特略夫走来同我们坐在一起时,思特里克兰德马上冷嘲热讽地对他大肆攻击起来。他惯会寻找这位不幸的荷兰人的痛处,技巧的高超实在令我钦佩。他这次用的不是讥刺的细剑,而是谩骂的大棒。他的攻击来得非常突然。施特略夫被打得个措手不及,完全失掉防卫能力。象一只受了惊的小羊,没有目的地东跑西窜,张皇失措,晕头转向。最后,泪珠扑簌簌地从他眼睛里滚出来。这件事最糟糕的地方在于,尽管你非常恼恨思特里克兰德,尽管你感到这出戏很可怕,你还是禁不住要笑起来。有一些人很不幸,即使他们流露的是最真挚的感情也令人感到滑稽可笑,戴尔克·施特略夫正是这样一个人。

但是尽管如此,在我回顾我在巴黎度过的这个冬天时,戴尔克·施特略夫还是给我留下了最愉快的回忆。他的小家庭有一种魅力,他同他的妻子是一幅叫你思念不置的图画;他对自己妻子的纯真的爱情使人感到是娴雅而高尚的。尽管他的举止还是那么滑稽,但他的感情的真挚却不由你不被感动。我可以理解他的妻子对他的反应,我很高兴她对他也非常温柔体贴。如果她有幽默感的话,看到自己的丈夫这样把她放在宝座上,当作偶像般地顶礼膜拜,她一定也会觉得好笑的;但是尽管她会笑他,一定也会觉得得意,被他感动。他是一个忠贞不渝的爱人,当她老了以后,当她失去了圆润的线条和秀丽的形体以后,她在他的眼睛里仍然会是个美人,美貌一点也不减当年。对他说来,她永远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他们的井然有序的生活安详娴雅,令人非常愉快。他们住房只有一个画室,一间卧室和一个小厨房。所有家务事都是施特略夫太太自己做;在戴尔克埋头绘画的当儿,她就到市场上去买东西,做午饭,缝衣服,象勤快的蚂蚁一样终日忙碌着。吃过晚饭,她坐在画室里继续做针线活,而戴尔克则演奏一些我猜想她很难听懂的乐曲。他的演奏有一定的艺术水平,但是常常带着过多的感情,他把自己的诚实的、多情的、充满活力的灵魂完全倾注到音乐里去了。

他们的生活从某一方面看象是一曲牧歌,具有一种独特的美。戴尔克·施特略夫的一言一行必然会表现出的荒诞滑稽都给予这首牧歌添上一个奇怪的调子,好象一个无法调整的不谐和音,但是这反而使这首乐曲更加现代化,更富于人情味,象是在严肃的场景中插入一个粗俗的打诨,更加激化了美所具备的犀利的性质。

'24'二十四

二十四

圣诞节前不久,戴尔克·施特略夫来邀请我同他们一起过节。圣诞节总是使他有些感伤(这也是他性格的一个特点),他希望能同几个朋友一起按照适宜的礼规庆祝一下这个节日。我们两人都有两三个星期没有见到思特里克兰德了;我是因为忙着陪几个来巴黎短期逗留的朋友,施特略夫则因为上次同他大吵了一顿决心不同他来往了。思特里克兰德这个人太不懂得人情世故,他发誓无论如何也不能再理他了。但是节日来临,施特略夫的心肠又软下来,说什么他也不能让思特里克兰德一个人闷坐在家里。他认为思特里克兰德的心境必然同他的一样,在这样一个人们理应互相恩爱的日子里,叫这位画家在寂寥冷清中度过实在是一件令人无法忍受的事。他在自己的画室里布置好一棵圣诞树,我猜想我们每个人都会在点缀起来的树枝上找到一件可笑的小礼品。但是他有点不好意思去找思特里克兰德;这么容易就宽恕了使他丢尽脸面的侮辱未免有失身份,他虽然决心同思特里克兰德和解,却希望主动去拜访他时我也在场。

我们一起步行到克利舍路,但是思特里克兰德并没有在咖啡馆里。天气很冷,不能再坐在室外了。我们走进屋子里,在皮面座椅上坐下。屋子里又热又闷,空气因为烟雾弥漫而变得灰蒙蒙的。思特里克兰德没在屋子里,但是我们很快就发现了偶尔同思特里克兰德一起下棋的那个法国画家。我同他也小有往来,他在我们的桌子旁边坐下。施特略夫问他看见思特里克兰德没有。

“他生病了,”他说,“你没有听说吗?”

“厉害吗?”

“我听说很厉害。”

施特略夫的脸色一下变白了。

“他为什么不写信告诉我?咳,我同他吵嘴做什么?咱们得马上去看看他。没有人照料他。他住在什么地方?”

“我说不清。”那个法国人说。

我们发现谁也不知道该到哪儿去找他。施特略夫越来越难过。

“说不定他已经死了,他的事没有一个人知道。太可怕了。我真是受不了。咱们一定得马上找到他。”

我想叫施特略夫明白,在茫茫大海似的巴黎找一个人是荒谬的。我们必须首先有一个计划。

“是的。但是也许就在我们想办法的时候,他正在咽气呢,等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一切就都太晚了。”

“先安安静静地坐一会,想想该怎么办,”我不耐烦地说。

我知道的唯一地址是比利时旅馆,但是思特里克兰德早已搬出那个地方了,那里的人肯定不会记得他了。他行踪诡秘,不愿意让别人知道自己的住址;在搬走的时候,多半没有留下地址。再说,这已是五年前的事了。但是我敢肯定他住的地方不会太远。既然他住在比利时旅馆的时候就到这家咖啡馆来,后来始终没有换地方,一定是因为这里对他很方便。突然我想起来,他经常去买面包的一家店铺曾经介绍他给人画过像,说不定那家面包店会知道他的住址。我叫人拿来一本电话簿,开始翻查这一带的面包店。我一共找到了五家,唯一的办法是挨家去打听一遍。施特略夫心有不甘地跟在我后面。他本来打算在同克利舍路相通的几条街上前后跑一通,只要碰到一家寄宿公寓就进去打听。结果证明,还是我的平凡的计划奏效了。就在我们走进的第二家面包店,柜台后面的一个女人说她认识他。她不太知道他到底住在哪儿,但是肯定是对面三座楼房中的一座。我们的运气不坏,头一幢楼的门房就告诉我们可以在最顶上的一层找到他。

“他可能害病了,”施特略夫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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