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大没小,见了我也不行礼,老六的眼光可真是好。”她还在摇头,“只因为我一句玩笑,你就想要走,不是胆小鬼是什么?”“你什么都不懂。”风承佑放下了双手,眉间已无笑意,“就算你真的像老六所说的那样有我所想要的文韬武略,我也不需要一个可怜的用自己本可以引以为豪的一切来自卑的胆小鬼。”她转过了身,衣摆扬起,似在嘲笑,柳溪站在大帐内看着她逐渐远去的背影,许久,许久,都没有变换过姿势。
夜幕下有风刮过,带来一丝黄沙的涩味,鸣沙山的轮廓已经越来越模糊,柳溪紧握着拳的手一点点举起,不,那不是殿下,她只是风承远而已,她不是殿下,不是主子。就算她被黄沙吞没,也与她柳溪无关。她伸手拍了拍马首,“是不是,乌雷?她不是我的主子,不是你的主人。”
是风承远自己说的,“我不是她,你最好永远记住这一点。”是的,她记下了,可是…她的视线落在了马身上,乌雷和血影都在佑王府,风承远却是骑着乌雷走的。“该死。”她一个纵身上了马,执起缰绳拉转了马头,朝着鸣沙山的方向疾驰而去,带起一阵尘沙,远处的夜幕中有一阵阵呼啸声开始响起,鸣沙山的上方似乎升起了一团黑云,“希望还来得及,乌雷,就看你的了。”“是真的吗?”“什么真不真的?”秦玦正嫌弃地看着自己那被吊起来的胳膊,一时没注意到赵屏放慢速度和她并排走在山道上,有些压低了声音,似乎不想让沈默听见。“殿下的事。”秦玦没了声音,移开了盯着自己胳膊的视线,扭头看她,嘴角带着比哭还难看的惨笑,“我倒是希望是我在做恶梦。”赵屏也没再说话,抬起眼继续朝上走,却看到沈默突然脚下微微一个踉跄,伸手捂住了胸口,她疾步追了上去,“主君,你怎么了?需要休息吗?”沈默伸手捂着胸口勾了勾唇,“你每走十步就问我要不要休息?”“是吗?我以为有二十步的。”“天已经黑了。” 沈默很怀疑赵屏将守在雁门关的士兵都给调过来了,阴山山道上的火把几乎从山脚开始,一直沿途燃亮直到那洞口,满山火光,站在山顶望下去,好不壮观。“主君,你看起来脸色不太好,真的不用休息?”“已经到了。”沈默站直了身,赵屏这才发现,那被里三层外三层包围得密不透风的洞口,就在眼前。“主君,我先进去看看。”赵屏没有进去多久,那被火沛带走的六尊麒麟仍旧嵌在石壁上,石门随时都可以打开。
“怎么样?”“她就坐在那里,死死盯着墙,嘴里说些我听不懂的话,和走火入魔了一样。”
秦玦磨着牙,“我现在只想进去捅死她。”“你在外面呆着。”“主君。”秦玦明显不甚满意,不过还是站在原地没有动,赵屏跟在沈默身后替他推开了石门,这是沈默第一次进到这个山洞内,火沛在山洞内点满了灯盏,四面墙上都是满满的字迹,而那个女人,果然如赵屏所说,正坐在其中一面墙前,披头散发,双目无神地盯着那面墙。
“她好像真的走火入魔了。”“要我现在动手吗?”沈默摇了摇头,缓步走到火沛身侧,连叫了她几声。“主君,我之前已经试过了,她根本听不见别人的声音。”赵屏话音未落,火沛突然侧过了头来,蓬头垢面的样子就像是变了一个人,声线空虚而无力,显然一直都没有合过眼,“你居然还活着。”“让你失望了。”“我本来想,风承佑亲手杀了你,等她清醒过来的时候,那种痛苦…”她勾起了唇,“一定会让她带着生不如死的心情自我了断,真是可惜,可惜。”。“你说过,你的媚术控制的是人的潜意识,我想问你,一个人的潜意识,会消失吗?”
“消失?消失到哪里去?”她伸出手指指了指脑门,“在这里,你感觉不到,你意识不到,可全都在这里。”她转过了头,继续看那面墙,“等我参详透了媚王调,何止潜意识,我一定能控制所有人的意识,我一定夺回属于我新罗的天下。”她已经再也注意不到身遭的事,炽热的双眸死死看着墙上的字迹,沈默转了身,出了那石洞。
洞外的火光比洞内更加耀眼,他走过秦玦身边,低敛了眉眼,“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他没再在山顶多做停留,一步一步,缓缓地下山而去。所以说,现在这一个,曾经风承远的面容,神情,性格,意识,却在潜意识里拥有着风承佑的一切的人,才是真正的风承远。夜幕正在淡去,天边,晨曦已微露。***“什么声音?”风承志的大军在为新出生的长皇女庆生,不过仍有士兵在外站岗,轩辕斯带着人马在巡逻。觥筹交错,酒香满溢,一直都没有任何人进来报告外面有任何不正常,直到那呼啸声越来越大,再也难以忽视。门帘被掀开,一股夹杂着黄沙的风吹了进来,“啊,我的眼睛。”帘边的人全都痛苦地倒下地去,几个亲兵挡在了风承志身前,老将军司徒刑已经跳了起来,“陛下,是流沙暴,快走。”
鸣沙山脚下的沙地已经松动,不断有黄沙陷落,没多久就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流沙坑,并且不停朝前扩张。最靠近鸣沙山的军帐已经开始陷落,那些前一刻还在举杯畅饮的士兵下一刻就滑入了流沙之中,风承志上了马,和司徒刑还有几十个逃出来的人迎着漫天飞舞的黄沙死命逃离。
“有没有人见到轩辕将军?”“我一直守在外面,没有见到轩辕将军,早前的时候将军说陛下有令,今晚不管什么事都不得进去通传,一律等到明早再说。”“轩辕斯,你竟敢出卖朕。”风承志的怒吼声很快就被刮满黄沙的风吹散,流沙坑还在蔓延,片刻之间就将所有扎营的军帐侵吞,只有一匹黑马,冒着黄沙如风一般疾驰而来。柳溪伸手一拉缰绳,可乌雷仍旧在狂奔,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到了流沙之上,也就只有乌雷这样飞霞骠中的神驹,还能在流沙上奔跑,可只要它一停下来,也必然会陷入流沙中去。
她眯起眼在黄沙中寻找,乌雷在鸣沙山下不停地奔跑着,跑了好几圈都没有见到人影,很快乌雷已经跑出了流沙,停在坚实的地上,她一抬眼,就看到一道黑影如鹫鹰般在流沙上掠过,停在离她不远处。她居然忘了,以风承远的身手,踏雪尚可无痕,何况区区流沙。***没有了风承远的内息搅动,那些流沙坑停止了朝外扩张,原本不停陷落的黄沙也逐渐停了下来。
“我有叫你回来吗?”风承远倒背着双手走在她前面,柳溪一手牵着乌雷,冷眼盯着她的背影。
“若非你骑着乌雷过来,我又岂会多事?”“我骑它怎么了?”“乌雷是殿下的坐骑。”“你不会还觉得你的殿下仍旧在?”风承远突然停下来回头看她,眉梢下的双眸沉如深潭,“我骑它过来,不过是因为这匹马比较熟悉这里的地形罢了。”风承远转回了头,和她一前一后走在渐渐平息的黄沙之中,“天一亮我就回樊城,你留下来和九渊一起善后。”柳溪没再说话,默默地走在她身后,莫名的,竟觉得这种感觉无比熟悉。
***沈默回到了樊城佑王府,天在渐渐转热,好在他的双腿已经恢复,不用再整日坐在轮椅上。
还没等风承远回府,风承志大军在鸣沙山脚全军覆没的消息就已经传了回来。
“还真是你的作风。”他一个人在咫尺阁前自言自语,突然有道低沉的声音从院门外传来,“什么作风?”“承远,你回来了。”风承远走进了院门,视线落在他站在地上的双腿上,就算是她,一贯阴沉的眉眼中也亮起了欣喜的光芒。好半晌,她才没有再盯着他的双腿看他走路,视线终于回到了他脸上,他弯了弯唇,她微微一愣,总觉得他的笑容里多了些什么,就像是拨开了云雾的朝阳,洒满霞光。“默儿…”“殿,不是,远王,我听说你回来了。刚从皇城来的消息,风承志下落不明,风承义那个小人打着暂代帝位的幌子掌了大权,又在皇城散步风承志在西荒战死的谣言,自己黄袍加身登了基。我们打的仗,竟然被她渔翁得利。”秦玦的声音越来越近,终于在她说完话的时候出现在了院门口,“主君,你也在。”“她捂不热那张位置的。”风承远走进了咫尺阁,没多久将一封信交到了秦玦手里,“你立刻动身,到皇城将这封信交到莫尚风手里。”“那风承义呢?”“自会有人来解决我这位二皇姐的。”
宿毒
七月西荒一役,风承志损军数十万,几名主将全都下落不明,北疆南陵东野三路元气大伤,再难与西荒抗衡。风承义甫一登基,便立书修和,言辞恳切,详叙姐妹手足之情,望以天下黎民苍生为念,平息战乱。并且加封佑王为郡王,统御西荒,脱离其他三路,是为国中之国,虽然仍旧归属于紫风境内,却已经完全自治。风承远只看了一眼,眉梢连动都没有一动。“与我何干?”沈默有些不解,接了过来看过,漫卷洋洋洒洒,都只提了佑王。一如既往的别扭呐。沈默在心底叹了口气,他抬头朝柳溪道,“我与你去见那来使。”可他一步还没迈出去,胳膊就被一只手紧紧箍住,风承远沉着眼,冲柳溪道,“你去。”
柳溪的背影消失在了院门外,风承远松开了手,日光下,一切又恢复了寂静。自从她从鸣沙山回来后就变得如此,几乎不让他离开她身边片刻。沈默隐隐约约觉得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劲了,那日看到他双腿恢复后她眸中的神采明明是欣喜的,似乎是在她陪着他去找莫林复诊他的双腿之后,那抹欣喜,便消散了。
“很好,两条腿都恢复得不错。”莫林点着头,“还有没有哪里觉得不舒服?肌肉有没有觉得紧绷?”“没有,腿没事,不过我那天在阴山上突然胸口痛。” 她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胸口?”沈默点头,伸出手给她号脉,“也许是我自己累着了。”莫林没再说话,那日她替他看了很久,比以往任何一次时间都要来的长,末了,她对他道,“都检查过了,没问题,不过你大病初愈,一定记得好好休息。”沈默没往心里去,所以没注意到莫林冲风承远使了个眼色,自然也不知道将他送回房后,风承远又回到了莫林的房内。“怎么回事?”“你记不记得,当时在皇城,我就对你说过,他的体质很差,这么长时间没有调理,又加上那么重的伤…”莫林摇了摇头,风承远双眉间明显收拧,不过莫林话锋一转,“不过这都不是大事,身子骨差而已,我可以慢慢替他养好。”风承远的神情明显松了,可莫林还没歇停,继续大喘气,“难办的,是当日冰火相交的后遗症。”“什么意思?说清楚。”“你带回来那株血红色的草。”“记得。”“七灵蓿长在温泉泉眼之上,性极热,七灵蛇却是冷血爬虫,它的蛇毒极冷无比,你中过它的蛇毒,你该知道当时那种冰寒的感觉。”“蛇毒与他何干?”“七灵蓿边必有七灵蛇,没有七灵蛇,便长不出七灵蓿,难道会没有关系吗?那种蛇,连呼出的气息都带着毒素。”莫林在屋里转了个圈,也不知道是不是在防着风承远冷不防伸手掐住她的脖子,“这种毒素,比起你中的那些,原本是微不足道根本不值一提,正常人自己就可以化去,可他的身子实在太差了,那么一点点冰毒就一直留在了他身体里,被七灵蓿的热性一激,慢慢发作了出来。”
“他胸口疼…”“开始发作了。”她伸手挠了挠头,“不过我也没见过被七灵蓿热性激发后的蛇毒发作是什么样子,说不好之后会怎样。”风承远站在原地没有动作,莫林看了她一眼,“你还好吧?我以前也没遇上过这种事,那毒素太微弱,所以一直都没有发现。你要是还好的话就先出去吧,我得好好想想该怎么医他。”
“承远?”“风承远。”回忆在她怒起之前被打断了,沈默站在她跟前挥了挥手,“我在和你讲话,你这两天怎么了?”
其实风承远的不正常很难被发现,反正她正常的时候也总是阴着脸,所以至少其他人就没觉得她有哪里不正常了。“我怎么了?”“你怎么了?你就差没在我身上拴条链子了。”她的唇角抽动了一下,没能弯成一个弧度,“也许我会。”沈默没理她这话,“天气不错,我这几天在细看你之前拿回来那张行军图,那张图上樊城附近有几个我琢磨不透的朱砂点,我总觉得有些不放心,你陪我去检查一下那条地下渠。”
“你回去休息,我会找人去。”沈默看了她一眼,转身朝屋里走去,“你以前从来不会这样锁住我的。”
他回过头,她还站在日光下,视线紧紧跟随着他,发丝笼罩在浅浅的光晕中,竟生出了几分寂寥。她从来都不懂该如何表达,她以他的方式在对他好,笨拙地像个孩子。胸口似刀割一般,他以为那是他心疼的错觉,直到那抽痛感强烈地让他不由自主地弯下了腰,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是真的。“承远。”皇城的三伏正是最热的几日,沈郁带着小皇女,和原本风承志的君妃一起搬到了后宫冷僻的北三殿,而原本二皇女府中的正君侧君所有侍君倒是全搬入了后宫。莫尚风这几日拒不上朝,在丞相府内摇头叹息,风承志虽然人品差了点,但至少还是真材实料,可这位二皇女,紫风落到她手中,真的是前途堪忧。“丞相,府外有人求见。”“不见。”“可来人说是西荒来的。”她心头一惊,出了书房迎人进来,却不是没见过的陌生人,“秦玦副将,你怎么…”
“殿下给你的。”莫尚风打开了信封,一目十行扫完,点头道,“此举倒是肯定会得到朝内大臣的赞同,毕竟二皇女上位,看好的人实在不多。”她收起信来,“可佑王为何不回朝取而代之?”
“你别问我,我可不知道现在这位殿下是怎么想的。你照她说的做便好。”
柳溪遣回去的来使还没有回到皇城,风承义还在做着她的皇帝美梦,她自认为开给风承佑的条件已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名正言顺的国中之国,风承佑没道理不答应。夜幕降临时,她带着宫侍上了四贵君居所之一的晨风殿,新上任的贵君是她一向宠爱的侧君,她在殿门外屏退了左右宫侍,进了寝殿。殿内只燃着一盏昏黄的灯,绣台前有一个背对着她梳发的背影,身上仅穿着单薄的衬衣。
“爱君不等朕来就自行宽衣解带了,还真是迫不及待。”她的笑容窒息在那男子缓缓转身的动作中,那昏黄的烛火照亮了他的双手,狰狞错节的指骨,那是受过拶刑后才会有的伤疤。“是的,陛下,您永远不会知道我等这一刻等了有多久,您不知道我现在又多么迫不及待。我本来以为,我这辈子都没有机会再见到您了,没想到陛下您将府内所有男眷都接入了宫,是您给了我这个机会混到您的身边。”沈念安笑着一步步朝她走近,“我是如此迫不及待地想让你去见那个活活被你勒死的人。”
此路不通
夜幕的小酒馆门前点着昏黄的灯笼,被风吹得上下晃动,城外官道上遥遥地有马蹄声传来,空旷的酒馆里也就坐着一桌两人,安安静静得几乎就只剩下了倒酒与呼吸的声音。
沈默看着风承远推到他面前的杯子,张嘴抿了一小口,“你想灌醉我?”
她伸手擦去他嘴角不小心淌下的酒渍,“你的眉头让我觉得你需要它。”
沈默下意识地松开了自己一直微蹙的眉梢,“有什么用呢,醒过来,一切都不会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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