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唯一一次,有资格决定她们两个去留的人,只有他。沈默的手臂原本不曾伤及骨头,没什么大碍,可是长时间的寒冻伤透了他的四肢,尤其是一直踩在雪地上的双脚,从雁门关回到樊城,几天后,依旧毫无起色的双腿自膝盖往下,完全没有了知觉。
火沛被软禁在佑王府的一个偏僻小院内,有着重兵,因为她的媚术,柳溪派来的士兵全都是聋子,看得懂唇语,却听不到任何声音。“风承志的大军已经到了临丘城外,和先锋军会合了,不过暂时没有动静。”
“火渊已经拿下了季火宫,少了新罗的助力,她不敢轻举妄动,我们应该有一阵子休整的时间。”柳溪和风承佑正站在咫尺阁外,沈默坐在松树下的软榻上听着她们说话的声音,太阳一照,他便昏昏欲睡。他的膝盖上盖着一条毛毯,不知道过了多久,风承佑的声音从他身后传了过来,“想出去转转吗?”他的双手紧紧揪住了膝盖上的毛毯,苦笑道,“我还能转吗?”“看那边。”柳溪已经走了,咫尺阁正堂的门外,正放着一张楠木制的轮椅,风承佑抱着他过去安顿好,“难得有清静日子,我们出去走走。”
草长莺飞二月天,西荒的二月尚未春到,寒气料峭,只不过依依稀稀也已经有些草木开始抽芽了。。樊城建在绿洲之上,西荒地广人稀,没有其他三路的繁华,不过樊城是西荒的中心地带,商铺林立,已经算得上很是热闹。“这里的风土人情都和其他三路不太一样,连服饰,都差了许多。”沈默的视线落在来往的行人身上,轮椅突然停了下来,他侧过脸去,“怎么不走了?”“想试试吗?”“试什么?”“试试,换上这里的衣物发饰,你也入乡随俗一次。”“我这样,怎么换?”他摇了摇头,“远远看看就好了,没必要一定穿到自己身上的。”
他的视线逡巡过沿街鳞次栉比的店铺,只在其中一家多停留了片刻,原来,这里也有胭脂铺子啊。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抚上了自己面颊的伤疤,又慢慢放下,“我们走吧,我想去郊外看看。”
风承志的大军仍旧在临丘城外按兵不动,季火宫已被拿下,宁炽也被救了出来,沈默有些刻意回避关于他的事,不过还是听到柳溪在交待人将他送回风承志身边去。 沈默依旧坐在轮椅上,在咫尺阁外的松树下晒着初春的太阳,正有些昏昏欲睡,院外突然传来两道脚步声,却是柳溪和火渊一路走进来,“我怀疑临丘城外的大军是个幌子,她的小部队已经绕过了临丘城,到时候绕过来倒取临丘城。”“也不是没有可能,但是六域那边并没有传来任何消息。”“那家伙一向大而化之,你又不是不知道,当初要不是主君,临丘城早就被攻下了。”
沈默被她们给吵醒了,微微抬起眼,就见到两人直接进了咫尺阁,没多久将原本摊在书桌上的整张西荒的羊皮地形图都搬了出来,摊在他面前的地上。他抬起眼来,逆着光,两人站立着的身影都有些看不清楚,“干什么?”
柳溪还是冷着脸,火渊蹲下了身子,指着地形图,“主君,你看,如果她们绕过临丘关的话,这里一带绿洲上最大的城池就是渠城,可是再要翻过鸣沙山的消耗太大,所以我觉得我们应该加大兵力部署在这边两座小城,以免她们突袭。”“绕过临丘关?”“没错,临丘城的护城湖到底难攻,依我看来,风承志不见得会拼着死伤惨重的后果硬攻临丘城,绕路虽然耗时良久,但至少可以为她保住所有兵力。”火渊歪过头来,“你怎么看?”
沈默摇了摇头,柳溪还是站在那里,“摇头是什么意思?”“我又不是风承志,怎么知道她会怎么做,再说,他不是回去了吗?”火渊把脑袋转回去看柳溪,“他那边没消息吗?”“没有。”日光穿过松枝间的缝隙,在地形图上撒下一块块斑驳,沈默低着头,视线一路从临丘城滑过鸣沙山,过渠城,最后来到樊城。 风承志是从来不会吝惜人命的。他安静了片刻,双手一直都放在自己的双膝上,突然开口问道,“你们的排泄物都是怎么处理的?”火渊刚站起的身子打了个踉跄,像是见了鬼,连那冷面柳大将军也显然被惊了一下,沈默没注意到自己说的话引起了什么效果,还在继续问,“运出去当肥料吗?”樊城并没有护城河,绿洲上的水本就珍贵,不可能用来倾倒粪尿。“这个,和我们在讨论的问题有什么关系吗?”“没错,运出去当肥料。”一道突兀的声音传了过来,柳溪和火渊都回过身去,“殿下。”
沈默也抬起了眼,她慢慢走近了,扫了那地形图一眼,“当初就做好了临丘城早晚会被攻下的打算,如果发现她真的在绕临丘关,就让六域尽早撤离。”小院里只剩下了她们两个人,风承佑在他身前缓缓蹲下,“怎么样?还是没有知觉吗?”
他摇了摇头,突然吸了吸鼻子,她身上带着一股很淡的香味,有点,像是男子用的胭脂味。
“你出门去了?”“季火宫的战利品不少,有些东西需要处理一下。”她顾左右而言他,“要不要去看看?”
沈默点了点头,她站起身走到了他的身后。这些天的日子过得很宁静,没有了沙场上的腥风血雨,他沉溺在这片祥和中,鸵鸟一样躲避着那个已经困了他无数个日夜的心结。眼前的女人和他,究竟算是什么?他心里的那个人,是她,是承远,还是一个将两人糅杂在一起他自己都分不清的影子?
“墨麒麟?”“你认得?”“在火沛那里见过,她说是新罗的圣物。”风承佑点了点头,“这六尊炫彩麒麟都是,我看不出来有什么特别,但总觉得不简单。”
沈默将那尊墨色麒麟拿到腿上,细细端详了一遍,又放回案上,重新罩上琉璃罩,“你觉得它们像是什么?”风承佑看了他一眼,又看向那六尊麒麟,“钥匙。”“钥匙?”“麒麟本身只是一种象征,新罗的瑞兽,可是圣物?”她轻轻摇头,“我总觉得内有乾坤,这六尊麒麟,倒像是用来打开某样东西的钥匙。”沈默又吸了吸鼻子,那股胭脂味更浓了,他自己推动轮椅朝前走了一段,就在那长案的一角,有一个很小的瓷盒,胭脂味,正是它发出来的。“这不会也是季火宫的战利品吧?”风承佑没说话,沈默拿起那胭脂盒打开,却被那胭脂的颜色惊讶住了。盒里的胭脂被分成了两半,右边一半米白中泛着微黄,左边一半则是很淡的红色,就像是正常人脸上露出的淡淡血色。沈默不受控制地伸手在两种胭脂的中间一起抹开,两种颜色混合在一起,他摊开手,手指尖却几乎看不出来有胭脂的痕迹,因为那两种颜色所混合出来的,就是他原本的肤色。
他抬眼看向风承佑,她正低眉看着他,他又低下了头去,拇指轻轻和食指一起揉着指尖胭脂的触觉。他那天抚伤疤的动作,终究还是被她发现了。“谢谢。”他的声音低如蚊吟,风承佑弯起右唇,“其实比起谢谢,我更希望能听见别的。”
沈默没接她的话,她走到他身前又蹲下了身子,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有很多烦心事,也许我还是那让你烦心的根源之一,可我希望你能面对它。”她伸出手轻轻揉开胭脂,沈默下意识地闪避,她的手指还是落在了他的脸上。“就像对待你的伤疤,你回避不了它的。”“那你知道,最让我烦心的是什么吗?”“风承志的大军应该还不至于让你整日眉头紧锁,所以,是我吗?”“是你们俩。”“这种事,我给不了你答案。”她站起了身,背对着他,门外的日光依旧逆目而视,扎眼得让人有些睁不开来。“我只知道,不管你的选择如何,你都在我心上,哪怕我会失去一切,也无法磨灭这种感觉。”沈默并没有理解她话中的意思,只觉得日光太刺眼,心头被重重压住,竟让他有一种想要流泪的错觉。冬天的尾巴终于断尽,接连几场春雨过后,复苏的土地上绿意渐长渐浓,就连咫尺阁外,也在草丛中开出了淡紫明黄的小野花。虽然柳溪和火渊谁都搞不清沈默到底是怎么想的,可他就是和整个樊城的排泄渠道较上劲了。
为了方便他的行动,佑王府的台阶旁全都架上了可以供轮椅上下的坡道,他总是一个人推动着轮椅在几张书案间前后徘徊,几天后,拿出了一叠图纸,看得柳溪眉头紧皱。“就算这些地下渠道可以改善樊城百姓的生活,可现在是合适的时候吗?战况加急,难不成还得在这上面耗费人力物力?”“我派人去城内各处核实过了,这一十七条地渠已经避开了可能的水源,也不在房屋地基之下,不会影响百姓的生活。我也去问过几个曾经挖过地渠的工头,她们说如果日夜轮班赶的话,最快可以在一个月内完成,就是需要抽调一部分守城的大军。”他伸出手落在最上面那张图纸上,“你看,这些收集点会分散在城内各处,排泄物通过地下渠道,最后全部汇聚到城外,最后这一条会是所有渠道中地势最低的一条,绕城一周。排泄物会在地下渠道流通中渗入地下溶解掉,但是不管如何,围绕樊城的这一条,必然不可能是空的。”
“抱歉,这种时候抽调大军是不可能的。”“你不明白吗?这就是我想在樊城设的护城河。你还记不记得栖凤山上那些被下了尸蛊的士兵?这些排泄物,就是解药。”他拍了拍那一叠图纸,推着轮椅转身离开,柳溪追了上去几步,“当真?”
“不然,我耗费这么多天的心血,是好玩吗?就算风承志不出这一招,这些渠道也没有害处,可万一呢?若是她攻到樊城城下,这已经是她的最后一步,她还会舍不得下狠手吗?”
她沉吟了片刻,很快就有了决断,“我去安排。”“你今天有见过你的殿下吗?”“殿下?”她摇头,“殿下和九渊应该去了守城军的军营。”沈默推动轮椅离开了咫尺阁,慢吞吞地回他如今独居的院子,他最近很喜欢晒太阳,那院子坐北朝南,离咫尺阁较远,他总是走的那条路,还会经过软禁火沛的地方。其实若照他的心意,留着火沛总是个心腹大患,就连火渊那不成器的媚术都能蛊惑一整殿的人,何况是这一个?还是除了的好…脑海中的念头还没想完,他放在膝盖上的手突然紧紧揪起了自己衣裳,嘴角漾起一抹苦笑,他什么时候,已经变得冷血如斯?他缓缓抬起眼,日光在屋檐飞脊的青铜瑞兽身边凝聚成一个光点,刺眼夺目。
战火涂炭,非我所愿,却无从选择。“九渊?怎么你一个人回来了,殿下呢?”“殿下比我先离开啊。”黄昏的时候,火渊只身回到佑王府,刚好在前厅遇上柳溪和秦玦,“怎么殿下还没回来吗?”
“没有。我有事要报与她,老八,你出去找找。”
秦玦应了声,可才转过身,就直愣愣朝外盯着,“我想,不用去找了,这几天估计都见不着殿下了。”落日余晖下黑衣飞扬,金色绣线随着风吹起衣裳的褶皱泛出一波波的光芒,却未能软去那阴沉冷然的眉目一分。“你怎么…”房门被突然推开,沈默诧异地抬起头来,她看着他,或者说,是看着他的双腿,压抑着痛苦的双眼越发阴沉起来。“承…远?”她没说话,只是走到他身前蹲下,指尖触上他的膝盖。“你不用这么小心,这两条腿,我已经感觉不到痛了。”她垂落身侧的左手紧紧扣着拳,开口的声音有些沙哑,“多久了?”“半个多月了。”她紧握的拳有些许颤,突然间站起了身就朝外走。“承远?”她的背影转过门口消失在了他的视线中。“你要去哪里?”却没人回答他。风承远失踪了,确切的说,也不能算是失踪,她只是不在佑王府,当然从这一点上来说也挺正常,毕竟,她是风承远,不是风承佑。可是照目前的情况上,就算她现在是风承远,她似乎也不应该离开佑王府,尤其是不应该离开樊城,可这么多天过去了,别说她从未出现在佑王府过,连樊城,都失去了她的影子。
她究竟去了哪里?”柳溪每日见到沈默的的问候都变成了这句话,他只是摇头,一个人空落落地晒太阳,默书,作画,对着地形图发呆,或是在咫尺阁听地渠的进度。 直到这天清晨,一个临丘城的守兵快马加鞭连夜赶到樊城,“大将军。”
“你怎么来了?临丘关出事了?”
“不,临丘关最近没有动静,是殿下,殿下离开了西荒,南将军拦她不住。”
“她去了哪里?”柳溪的声音有些变了调,那守兵还没发觉,接着道,“她朝北疆路去了,看方向,是,是皇城。”砰,书案的一角被手掌活生生掰下,“这个时候回皇城,她是在找死是不是?”
“大,大将军。”“她有没有想过如果中途殿下回来该怎么办?她可以仗着自己武功够高,可是殿下怎么办?”
那守兵一头雾水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只是被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柳大将军突然的发狂吓得不轻,好在火渊在柳溪身后挥了挥手要她离开,她这才从咫尺阁全身而退。“十三,你冷静点。”“冷静?若是殿下回来,孤身一人在皇城,还有活命的机会吗?”“你要想殿下突然回来这种可能性并不大。再说风承志和几大将军都不在皇城,就算风承志将殿下的画像贴满大街小巷派兵巡守下令一见到就就地处决…会这样子吗?”柳溪拂袖转身,留下火渊一个人搔了搔头,风承远怎么就会突然想到要回皇城去?
皇城的春日一直淅淅沥沥下着断续不绝的小雨,满街蓑衣斗笠,也看不清谁是谁。
这天清晨,天还未亮透,一道黑色的身影踩过满地潮湿,脚下溅起三尺水花,停在戒严的沚泽门前,微微抬起斗笠下的眉眼,扫过那些打着哈欠的守城士兵。“真不知道每天都盘查的这么紧是干什么。”“可不就是说,这仗明明是在西荒开打,我们这里查得再紧有什么用呢。”
正好一拨客商涌至,那些士兵拦住头上几个盘问了片刻,就挥了挥手把后面的人全都放了进来。
也包括那个黑色的身影。“小童,把这些去倒掉,药煎好了没…我的老天爷呐,小童,去关医馆的大门,今日不出诊了。”莫林手一抖差点把手里的药渣全倒在自己脚上,“你怎么会来?”“如果我还认得医术比你好的大夫,我就不会来。”莫林扬了扬眉毛,“我好像记得有个人老是叫我庸医的,你记不记得?”
“冻瘸的腿,大腿以下没有了知觉。”“这个不好说,我得见了人才知道。”“那就走。”“走?走去哪里?”“西荒樊城。”“你说你早别送我回来不就行了,现在又巴巴地要我去。”风承远袖中捏着拳头,莫林还在唠叨,“我得去打个包袱,等下…”她走到半路又折了回来,“虽然我还不能确定他的肌肉有没有坏死,不过像你说的那样子,有两味药是必须的。”
“什么?”“雪域川穹,对活血有奇效。”“另一味?”“七灵蓿,又被叫做续骨霜,这两味药都不容易得,我倒是刚好有一株雪域川穹,至于另一味,我想,你大概得自己去找来。地方倒也不远,一直再朝北,过聚阳城,就长在北疆边界的温泉山丘之中。”“什么样子?”“通体茎叶血红,认倒是很好认,不过就是这个季节有点小麻烦。”莫林故意卖了个关子,谁料风承远带上斗笠就朝外走,急得她疾步追上前去,“七灵蓿边必有七灵蛇,这季节正是它们刚刚冬眠苏醒开始□的时节,七灵蛇有剧毒,你小心。”风承远带上斗笠点了点头,走到门边的时候突然回过头来,“你不问我是谁吗?”
莫林笑了一声,“能让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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