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三同他回家,拿二百两银子以为笔资。潘三道:“二相公,你如今得了这一注横财,这就不要花费了,做些正经事。”匡超人道:“甚么正经事?”潘三道:“你现今服也满了,还不曾娶个亲事。我有一个朋友,姓郑,在抚院大人衙门里。这郑老爹是个忠厚不过的人,父子都当衙门。他有第三个女儿,托我替他做个媒,我一向也想着你,年貌也相当,一向因你没钱,我就不曾认真的替你说;如今只要你情愿,我一说就是妥的,你且落得招在他家,一切行财下礼的费用,我还另外帮你些。”匡超人道:“这是三哥极相爱的事,我有甚么不情愿?只是现有这银子在此,为甚又要你费钱?”潘三道:“你不晓得,你这丈人家浅房窄屋的,招进去,料想也不久,要留些银子自己寻两间房子,将来添一个人吃饭,又要生男育女,却比不得在客边了。我和你是一个人,再帮你几两银子,分甚么彼此?你将来发达了,愁为不着我的情也怎的?”匡超人着实感激,潘三果然去和郑老爹说,取了庚帖未,只问匡超人要了十二两银子去换几件首饰,做四件衣服,过了礼去,择定十月十五日入赘。
到了那日,潘三备了几碗菜,请他来吃早饭。吃着,向他说道:“二相公,我是媒人,我今日送你过去。这一席子酒,就算你请媒的了。”匡超人听了也笑。吃过,叫匡超人洗了澡,里里外外都换了一身新衣服,头上新方巾,脚下新靴,潘三又拿出一件新宝蓝缎直裰与他穿上。吉时已到,叫两乘桥子,两人坐了。轿前一对灯笼,竟来入赘。郑老爹家住在巡抚衙门傍一个小巷内,一间门面,到底三间。那日新郎到门,那里把门关了。潘三拿出二百钱来做开门钱,然后开了门。郑老爹迎了出来,翁婿一见,才晓得就是那年回去同船之人,这一番结亲真是夙因。当下匡超人拜了丈人,又进去拜了丈母。阿舅都平磕了头。郑家设席管待,潘三吃了一会,辞别去了。郑家把匡超人请进新房多见新娘端端正正,好个相貌,满心欢喜。合瑟成亲,不必细说。次早,潘三又送了一席酒来与他谢亲。郑家请了潘三来陪,吃了一日。
荏苒满月,郑家屋小,不便居住。潘三替他在书店左近典了四间屋,价银四十两,又买了些桌椅家伙之类,搬了进去。请请邻居,买两石米,所存的这项银子,已是一空。还亏事事都是潘三帮衬,办的便宜。又还亏书店寻着选了两部文章,有几两选金,又有样书,卖了些将就度日。到得一年有余,生了一个女儿,夫妻相得。
一日,正在门首闲站,忽见一个青衣大帽的人一路问来,问到眼前,说道:“这里可是乐清匡相公家?”匡超人道:“正是,台驾那里来的?”那人道:“我是给事中李老爷差往浙江,有书带与匡相公。”匡超人听见这话,忙请那人进到客位坐下。取书出来看了,才知就是他老师因被参发审,审的参款都是虚请,依旧复任。未及数月,行取进京,授了给事中。这番寄书来约这门主进京,要照看他。匡超人留来人酒饭,写了禀启,说:“蒙老师呼唤,不日整理行装,即来趋教。”打发去了,随即接了他哥匡大的书子,说宗师按临温州,齐集的牌已到,叫他回来应考。匡超人不敢怠慢,向浑家说了,一面接丈母来做伴,他便收拾行装,去应岁考。考过,宗师着实称赞,取在一等第一;又把他题了优行,贡人太学肄业,他欢喜谢了宗师。宗师起马,送过,依旧回省,和潘三商议,要回乐清乡里去挂匾,竖旗杆,到织锦店里织了三件补服:自己一件,母亲一件,妻子一件。制备停当,又在各书店里约了一个会。每店三两,各家又另外送了贺礼。
正要择日回家,那日景兰江走来候候,就邀在酒店里吃酒。吃酒中间,匡超人告诉他这些话,景兰江着实羡了一回。落后讲到潘三身上来,景兰江道:“你不晓得么?”匡超人道:“甚么事?我不晓得。”景兰江道:“潘三昨晚拿了,已是下在监里。”匡超人大惊道:“那有此事!我昨日午间才会着他,怎么就拿了?”景兰江道:“千真万确的事。不然我也不知道,我有一个舍亲在县里当刑房,令早是舍亲小生日,我在那里祝寿,满座的人都讲这话,我所以听见。竟是抚台访牌下来,县尊刻不敢缓,三更天出差去拿,还恐怕他走了,将前后门都围起来,登时拿到。县尊也不曾问甚么,只把访的款单掼了下来:把与他看。他看了也没的辩,只朝上磕了几个头,就送在监里去了。才走得几步,到了堂口,县尊叫差人回来,吩咐寄内号,同大盗在一处。这人此后苦了。你若不信,我同你到舍亲家去看看款单。”匡超人道:“这个好极,费先生的心,引我去看一看访的是些甚么事。”当下两人会了账,出酒店,一直走到刑房家。
那刑房姓蒋,家里还有些客坐着,见两人来,请在书房坐下,问其来意。景兰江说:“这敝友要借县里昨晚拿的潘三那人款单看看。”刑房拿出款单来,这单就粘在访牌上。那访牌上写道:访得潘自业(即潘三)本市井奸棍,借藩司衙门隐占身体,把持官府,包揽词讼,广放私债,毒害良民,无所不为,如此恶棍,岂可一刻容留于光天化日之下!为此,牌仰该县,即将本犯拿获,严审究报,以便按“律治罪。毋违。火速!火速!
那款单上开着十几款:一、包揽欺隐钱粮若干两;一、私和人命几案;一、短截本县印文及私动硃笔一案;一、假雕印信若干颗;一、拐带人口几案:一、重利剥民,威逼平人身死几案,一、勾串提学衙门,买嘱枪手代考几案;……不能细述。匡超人不看便罢,看了这款单,不觉飕的一声,魂从顶门出去了。只因这一番,有分教:师生有情意,再缔丝萝;朋友各分张,难言兰臭。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匡超人高兴长安道 牛布衣客死芜湖关
话说匡超人看了款单,登时面如土色,真是“分开两扇顶门骨,无数凉冰浇下来”。口里说不出,自心下想道:“这些事,也有两件是我在里面的;倘若审了,根究起来,如何了得!”当下同景兰江别了刑房,回到街上,景兰江作别去了。匡超人到家,踌躇了一夜,不曾睡觉。娘子问他怎的,他不好真说,只说:“我如今贡了,要到京里去做官,你独自在这里住着不便,只好把你送到乐清家里去。你在我母亲眼前,我便往京里去做官,做的兴头,再来接你上任。”娘子道:“你去做官罢了,我自在这里,接了我妈来做伴。你叫我到乡里去,我那里住得惯?这是不能的!”匡超人道:“你有所不知,我在家里,日逐有几个活钱;我去之后,你日食从何而来?老爹那边也是艰难日子,他那有闲钱养活女儿?待要把你送在娘家住,那里房子窄,我而今是要做官的,你就是诰命夫人,住在那地方不成体面,不如还是家去好。现今这房子转的出四十两银子,我拿几两添着进京,剩下的你带去,放在我哥店里,你每日支用。我家那里东西又贱,鸡、鱼、肉、鸭,日日有的,有甚么不快活?”娘子再三再四不肯下乡,他终日来逼,逼的急了,哭喊吵闹了几次。他不管娘子肯与不肯,竟托书店里人把房子转了,拿了银子回来,娘子到底不肯去,他请了丈人、丈母来劝。丈母也不肯。那丈人郑老爹见女婿就要做官,责备女儿不知好歹,着实教训了一顿。女儿拗不过,方才允了。叫一只船,把些家伙什物都搬在上。匡超人托阿舅送妹子到家,写字与他哥p说将本钱添在店里,逐日支销。择个日子动身,娘子哭哭啼啼,拜别父母,上船去了。
匡超人也收拾行李来到京师见李给谏,给谏大喜。问着他又补了廪,以优行贡入大学,益发喜极。向他说道:“贤契,目今朝廷考取教习,学生料理,包管贤契可以取中。你且将行李搬在我寓处来盘桓几日。”匡超人应诺,搬了行李来。又过了几时,给谏问匡超人可曾婚娶。匡超人暗想,老师是位大人,在他面前说出丈人是抚院的差,恐惹他看轻了笑,只得答道:“还不曾。”给谏道:“恁大年纪,尚不曾娶,也是男子汉‘漂梅之侯’了。但这事也在我身上。”
次晚,遣一个老成管家来到书房里向匡超人说道:“家老爷拜上匡爷。因昨日谈及匡爷还不曾恭喜娶过夫人,家老爷有一外甥女,是家老爷夫人自小抚养大的,今年十九岁,才貌出众,现在署中,家老爷意欲招匡爷为甥婿。一切恭喜费用俱是家老爷备办,不消匡爷费心。所以著小的来向匡爷叩喜。”匡超人听见这话,吓了一跳,思量要回他说已经娶过的,前日却说过不曾;但要允他,又恐理上有碍。又转一念道:“戏文上说的蔡状元招赘牛相府,传为佳话,这有何妨!”即便应允了。
给谏大喜,进去和夫人说下,择了吉日,张灯结彩,倒赔数百金装奁,把外甥女嫁与匡超人。到那一日,大吹大擂,匡超人纱帽圆领,金带皂靴,先拜了给谏公夫妇,一派细乐,引进洞房。揭去方中,见那新娘子辛小姐,真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人物又标致,嫁装又齐整,匡超人此时恍若亲见瑶宫仙子、月下媒娥,那魂灵都飘在九霄云外去了。自此,珠围翠绕,燕尔新婚,享了几个月的天福。
不想教习考取,要回本省地方取结。匡超人没奈何,含着一包眼泪,只得别过了辛小姐,回浙江来,一进杭州城,先到他原旧丈人郑老爹家来。进了郑家门,这一惊非同小可,只见郑老爹两眼哭得通红,对面客位上一人便是他令兄匡大,里边丈母嚎天喊地的哭,匡超人吓痴了,向丈人作了揖,便间:“哥几时来的?老爹家为甚事这样哭?”匡大道:“你且搬进行李来,洗脸吃茶,慢慢和你说。”匡超人洗了脸,走进去见丈母,被丈母敲桌子,打板凳,哭着一场数说:“总是你这天灾人祸的,把我一个娇滴滴的女儿生生的送死了!”匡超人此时才晓得郑氏娘子已是死了,忙走出来问他哥。匡大道:“自你去后,弟妇到了家里,为人最好,母亲也甚欢喜。那想他省里人,过不惯我们乡下的日子。况且你嫂子们在乡下做的事,弟妇是一样也做不来,又没有个白白坐着,反叫婆婆和嫂子伏侍他的道理,因此心里着急,吐起血来。靠大娘的身子还好,倒反照顾他,他更不过意。一日两,两日三,乡里又没个好医生,病了不到一百天,就不在了。我也是才到,所以郑老爹、郑太太听见了哭。”
匡超人听见了这些话,上不住落下几点泪来,便问:“后事是怎样办的?”匡大道:“弟妇一倒了头,家里一个钱也没有,我店里是腾不出来,就算腾出些须来,也不济事。无计奈何,只得把预备着娘的衣衾棺木都把与他用了。”匡超人道:“这也罢了。”匡大道:“装殓了,家里又没处停,只得权厝在庙后,等你回来下土。你如今来得正好,作速收拾收拾,同我回去。”匡超人道:“还不是下土的事哩。我想如今我还有几两银子,大哥拿回去,在你弟妇厝基上替他多添两层厚砖,砌的坚固些,也还过得几年。方才老爹说的,他是个诰命夫人,到家请会画的替他追个像,把凤冠补服画起来,逢时遇节,供在家里,叫小女儿烧香,他的魂灵也欢喜。就是那年我做了家去与娘的那件补服,若本家亲戚们家请酒,叫娘也穿起来,显得与众人不同。哥将来在家,也要叫人称呼‘老爷’,凡事立起体统来,不可自己倒了架子。我将来有了地方,少不得连哥嫂都接到任上同享荣华的。”匡大被他这一番话说得眼花缭乱,浑身都酥了,一总都依他说。晚间,郑家备了个酒,吃过,同在郑家住下。次日上街买些东西。匡超人将几十两银子递与他哥。
又过了三四日,景兰江同着刑房的蒋书办找了来说话,见郑家房子浅。要邀到茶室里去坐,匡超人近日口气不同,虽不说,意思不肯到茶室,景兰江揣知其意,说道:“匡先生在此取结赴任,恐不便到茶室里去坐,小弟而今正要替先生接风,我们而今竟到酒楼上去坐罢,还冠冕些。”当下邀二人上了酒楼,斟上酒来,景兰江问道:“先生,你这教习的官,可是就有得选的么?”匡超人道:“怎么不选?象我们这正途出身,考的是内廷教习,每日教的多是勋戚人家子弟,”景兰江道:“也和平常教书一般的么?”匡超人道:“不然!不然!我们在里面也和衙门一般:公座、硃墨、笔、砚,摆的停当。我早上进去,升了公座,那学生们送书上来,我只把那日子用硃笔一点,他就下去了。学生都是荫袭的三品以上的大人,出来就是督、抚、提、镇,都在我跟前磕头。像这国子监的祭酒,是我的老师,他就是现任中堂的儿子,中堂是太老师。前日太老师有病,满朝问安的官都不见,单只请我进去,坐在床沿上,谈了一会出来。”
蒋刑房等他说完了,慢慢提起来,说:“潘三哥在监里,前日再三和我说,听见尊驾回来了,意思要会一会,叙叙苦情。不知先生你意下何如?”匡超人道:“潘三哥是个豪杰,他不曾遇事时,会着我们,到酒店里坐坐,鸭子是一定两只,还有许多羊肉、猪肉、鸡、鱼,像这店里钱数一卖的菜,他都是不吃的。可惜而今受了累。本该竟到监里去看他一看,只是小弟而今比不得做诸生的时候,既替朝廷办事,就要照依着朝廷的赏罚,若到这样地方去看人,便是赏罚不明了。”蒋刑房道:“这本城的官并不是你先生做着,你只算去看看朋友,有甚么赏罚不明?”匡超人道:“二位先生,这话我不该说,因是知己面前不妨。潘三哥所做的这些事,便是我做地方官,我也是要访拿他的。如今倒反走进监去看他,难道说朝廷处分的他不是?这就不是做臣子的道理了。况且我在这里取结,院里、司里都知道的,如今设若走一走,传的上边知道,就是小弟一生官场之玷。这个如何行得!可好费你蒋先生的心,多拜上潘三哥,凡事心照。若小弟侥幸,这回去就得个肥美地方,到任一年半载,那时带几百银子来帮衬他,倒不值甚么。”两人见他说得如此,大约没得辩他,吃完酒,各自散讫。蒋刑房自到监里回复潘三去了。
匡超人取定了结,也便收拾行李上船。那时先包了一只淌板船的头舱,包到扬州,在断河头上船。上得船来,中舱先坐着两个人:一个老年的,茧绸直裰,丝绦朱履;一个中年的,宝蓝直裰,粉底皂靴,都戴着方巾。匡超人见是衣冠人物,便同他拱手坐下,问起姓名。那老年的道:“贱姓牛,草字布衣。”匡超人听见景兰江说过的,便道:“久仰。”又问那一位,牛布衣代答道:“此位冯先生,尊字琢庵,乃此科新贵,往京师会试去的。”匡超人道:“牛先生也进京么?”牛布衣道:“小弟不去,要到江上边芜湖县地方寻访几个朋友,因与冯先生相好,偶尔同船,只到扬州,弟就告别,另上南京船,走长江去了。先生仙乡贵姓?今在那里去的?”匡超人说了姓名。冯琢庵道:“先生是浙江选家。尊选有好几部弟都是见过的。”匡超人道:“我的文名也够了。自从那年到杭州,至今五六年,考卷、墨卷、房书、行书、名家的稿子,还有《四书讲韦》、《五经讲书》、《古文选本》——家里有个账,共是九十五本。弟选的文章,每一回出,书店定要卖掉一万部,山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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